正文

生活與禪,鏡花互照(1)

如果會吃飯,你就會成佛 作者:馬明博


 

一、家就在眼前

那一年年底,我結(jié)束了在河北趙縣柏林禪寺為期一年的禪門參學(xué),乘火車回家。在縣城車站下了車,從出站口走出來,迎面撲來的雪花,讓我激靈一下。寒風(fēng)直往身體里鉆,我只好裹緊大衣。

曾經(jīng)遙遠(yuǎn)的家園,此時近在眼前。她以一場飛舞的、清麗的雪迎接我。

我抬起頭,往四下里望了一眼。回來前,我給家里寫過信,但是此時,我不敢確認(rèn)家人是否接到了我的信。出租車司機(jī)擠上來,紛紛問:要車嗎?我搖著頭,向人群外擠。擠出來還是四顧茫然。怎么回家呢?正犯愁時,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蒼老的聲音呼喚我的乳名。

定睛一看,父親滿身雪花,像一尊塑像,佇立在站前廣場那邊。他手里牽著一匹馬。馬后面拉著一輛車。不管走過千里萬里,不管鄉(xiāng)園還有多遙遠(yuǎn),此時此刻,見到父親,就如同看到了家。心里充滿溫暖,我三步兩步奔過去,把旅行包放到車上,用手掃下父親身上落滿的雪。白雪映襯,父親的臉更黑了,他笑著說:“不用掃,雪一會兒又落上來了??焐宪?,咱們回家?!闭f罷,他牽著馬頭,將車調(diào)了過來。

十幾里的土路,雪花在天地間飛舞。后來,風(fēng)停了,只有雪靜靜地下。還不到半路,已是暮色蒼茫。大地像一張平鋪的安靜的白紙,父親的馬拉著車急急地走著,車軸吱吱作響,像在寫一首不押韻的自由詩。

遠(yuǎn)遠(yuǎn)望見家園閃爍的燈火時,天完全黑了下來。雪夜里,一切都是閃亮的,因此眼睛并沒有感到夜色黑暗。遠(yuǎn)處的燈火越來越近,雖然它們不會說話,卻讓人感覺到溫暖、踏實(shí)。

我們的馬車,在天地之間悠然行走。古老的寧靜,重新把心靈裝滿。

恰在這時,一陣寒風(fēng)驀地兜頭吹起,將我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我凍得哆嗦了一下。父親穩(wěn)穩(wěn)地坐在車轅上,他沒有回頭,問:“冷?”我嗯了一聲。父親沒再說話,只是揚(yáng)起手中的鞭子,甩得脆響。馬拉車的腳步明顯加快。好馬不用打,它聽到鞭子的響聲,自個兒就加快了腳步。父親頓一頓:“用你那大衣把頭蒙起來,會暖和點(diǎn)?!蔽亦帕艘宦?,蒙起頭時,說:“要是不刮風(fēng)就好了?!?/p>

“眼前有風(fēng),就不能不讓它刮。人活著,眼前是什么就得看什么。人間事,不由人哪?!?/p>

父親沒讀過多少深奧的書,也不懂幽玄的禪,可是他說的這些話,卻與我一年來師從柏林禪寺凈慧老和尚參究的“生活禪”如出一轍。老和尚耳提面命中的“活在當(dāng)下”,不就是讓人接受眼前的現(xiàn)實(shí),打掉種種妄想嗎。

我沒話找話:“要是刮順風(fēng)不更好嗎?”

“要是順風(fēng),你想想,風(fēng)還不把雪都吹到咱們身上來啦?”

“順風(fēng)會走得快啊。”

“走得快就好嗎?”

我凈跟文字打交道,很少用心聽父親說這些老土話。此刻,覺得父親的大白話充滿理趣。這種語言去掉鉛華,獨(dú)有真純,極像八大山人、白石老人的小品畫,簡單直截,打動人心。

咂摸著這些,我沒有顧上回答父親的話。這時,他自個兒補(bǔ)充道:“你說快好,要是給你只表,一個走得快,一個走得準(zhǔn),你要哪個?”

我暗暗笑了。父親自有他的生活哲學(xué),他的哲學(xué)是樸素的,里面裝滿了由酸甜苦辣的生活閱歷積蘊(yùn)而成的智慧,就像蚌在殼里含了一粒沙,它努力地包容這些磨礪的痛苦,同時將這些痛苦化作了珍珠。

“爸,你冷不?”一說到冷字,我就想打哆嗦。

“天這么冷,哪能不冷啊?!?/p>

“你打哆嗦不?”

“不打。”父親反問我一句,“你打哆嗦冷不冷?”

“冷?!?/p>

“打哆嗦也冷,我還打它干嗎?”

我一聽,撲哧笑出了聲。笑到半截,我的笑容凝結(jié)在臉上。父親的話,竟然如此值得回味。此刻,這些話像一盞燈,照破了我心頭的黑暗。滿腹感慨的我,想找恰當(dāng)?shù)恼Z言來表達(dá)一下,卻發(fā)現(xiàn)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

昔我往兮,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無論走多遠(yuǎn)的路,家總是要回的。

“爸,還有多遠(yuǎn)到家???”

“你自己看啊?!?/p>

這時,我聽到父親喝住了拉車的馬,從車上跳了下去。我從大衣里鉆出頭來一看,百感交集,兩眼熱淚。

走遍百城煙水,踏過萬水千山。

現(xiàn)在,家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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