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七日夜，倚床看書，幾十年的習慣，一卷在手，方可入睡，比安眠藥靈。

好書奇書就放不下手，要看到深夜，像最近看到的幾本書，一本《歷史不再徘徊——人民公社在中國的興起和失敗》，一本《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還有一本《一個（中國）朝圣者的囚徒經(jīng)歷——一九三○—一九三九年在蘇聯(lián)的遭遇》，就是。

忽然電話響了。有一種朋友專揀這個時候打，你準在家。來電話的是日本朋友刈間文俊，一位熱心于中日文化交流的朋友，他又來了，普通話說得比我好。

寒暄幾句，刈間君陡然冒出一句：“聽說苗子先生去世了?！蔽液孟裨饬穗姄?，五雷轟頂，怎么可能呢？三月間他去澳大利亞還好好的，我叮囑他早一點回來，至遲春節(jié)。他說：“一定！一定！”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定居北京。

刈間說，他是從一位日本漢學家那里得知的，消息來自一位中國作家。漢學家已經(jīng)寫了文章寄回東京報道此事。

刈間說：“也許聽錯了，這位漢學家的漢語不太高明?！毕Ｍ钦`傳。

雖然已經(jīng)十二點，還是打電話問問丁聰?shù)摹凹议L”沈峻。她一聽，斬釘截鐵地說：“絕不可能?！?/p>

一夜沒有睡好，快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著。電話又響了，沈峻打來的，說已經(jīng)跟苗子通了電話。阿彌陀佛！原來烏有。

過了兩天，沈峻轉(zhuǎn)來苗子的傳真，是苗子的手跡，確鑿無疑。老華不知道起因，罵苗子沒事吃撐了。這份傳真是：

華君武先生并轉(zhuǎn)沈峻：本人于一九九六年十月十七日晚十二時厭世自殺。并已通過日本刈間君電話通知范用先生，以為從此幽冥異路，永難與京中友好相見了。但一念“悼文”尚未改好，無法向組織及白吃了他們八十三年米飯的廣大人民交代；二念一個人獨行，道路不熟，生怕要上天堂時，錯走地獄，從此永劫不回；三念君武、黃胄、范用、憲益、小丁罵我不先打個招呼，鬼鬼祟祟地溜跑，不像男子漢大丈夫行為。所以現(xiàn)在還沒死。此外，還因各位應寫的對黃苗子挽聯(lián)悼詞，一個都沒有交卷，生前看不見這些“榮哀”，死不暝目。所以目前正在猶豫，是死是活，聽候發(fā)落。苗子未絕筆。十八／十／一九九六。

“活下去，還是不活？”大有丹麥王子派頭。我可以保險，苗子一定會活下去，還有那么多要寫，他怎么肯撒手呢？此次去澳大利亞就是為了可以安安靜靜地寫作。苗子是走不了的。

所謂“悼詞”，苗子在丁聰?shù)摹段耶嬆銓憽分杏幸黄肿种榄^的《遺囑》，全文如下：

我已經(jīng)同幾位來往較多的“生前友好”有過協(xié)議，趁我們現(xiàn)在還活著，約好一天，會做挽聯(lián)的帶副挽聯(lián)（畫一幅漫畫也好），不會做挽聯(lián)的帶副花圈，寫上幾句紀念的話，趁我們都能看到的時候，大家拿出來互相欣賞一番。這比死了才開追悼會，嘩拉嘩拉掉眼淚，更具有現(xiàn)實意義。因此，我堅決反對在我死后開什么追悼會、座談會，更不許宣讀經(jīng)過上級逐層審批和家屬逐字爭執(zhí)仍然言過其實或言不及其實的叫什么“悼詞”。否則，引用鄭板橋的話：“必為厲鬼以擊其腦。”

好厲害！不過，苗子寫這篇遺囑確實出于至誠，絕非戲言。那種需要經(jīng)過上級審批的“悼詞”，不知給人事部門傷了多少腦筋，字斟句酌，往返磋商，又不給稿費，我就經(jīng)辦過好幾起。早在十年前，苗子就立過一篇更為詳細的遺囑，說什么：“如果有達觀的人，碰到別人時輕松地說：‘哈哈！苗子這家伙死了?！眠@種口氣宣布我已自動退出歷史舞臺，這是恰當?shù)?。我明白這決不是幸災樂禍?！闭f什么：不必按其生前級別買骨灰匣，只要預備一個放過酵母片或別的東西的玻璃瓶，“這并不是我舍不得出錢，只是因為作為一個普通的腦力勞動者，我應當把自己列于‘等外’較好”。說什么：也可以“約幾位親友，由一位長者主持，肅立在抽水馬桶旁邊，默哀畢，就把骨灰倒進馬桶，長者扳動水箱把手，禮畢而散”。

我的老領(lǐng)導華應申亦有類似遺囑，他走了已有十五年：

效法楊老（東莼），改革喪事套套。什么“向遺體告別”，千萬別搞。死了趕緊燒掉，骨灰不留，做肥料。也不要去八寶山追悼。本單位開個小型座談，工作檢討，生活檢討，缺點錯誤也不饒，不是光說好。

我最犯愁的，怕別人搶在我前面先走，怕接到訃告，怕接到電話。這幾年，每年都要接到好幾回，有什么辦法！“海外東坡”也不止一回了，上一回是舒告訴我亦代仙去。也沒有什么不好，先大慟，弄清楚了，又大喜，好像做了個噩夢醒來，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噩夢也有可愛之處。

一九八九年，我給單位寫過一個報告，我死了，不要發(fā)訃告，不要寫行述，由我的子女出面通知親朋好友。我擬好了幾句告別詞，請潘耀明兄在香港印了一張小卡片，那年體檢，疑患胰腺癌，準備告別，不料活到現(xiàn)在，有驚無險，平安無事。我的告別詞要言不煩：

匆匆過客，終成歸人。在人生途中，倘沒有親人和師友給予溫暖，給予勉勵，將會多寂寞，甚至喪失勇氣。感謝你們！擁抱你們！

但愿夜夜平安，電話鈴不響，睡個好覺！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