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河流帶來苦痛和喜悅,在治療里兩者都很重要,都應該被感知、被陪伴到,然而,治療常會陷入其中一者而忽略了另一個面向的存在。舉例來說,傳統(tǒng)治療常著重于案主的困境與苦痛,而忽略了案主的世界里還有力量、資源和快樂的一面,而焦點解決和其他當代療法則冒著輕忽、駁斥個人與這個世界的苦痛面向的風險,正如鄧明道(Deng Ming-Dao)(1992)提醒我們的:
我們所學的有時并不是愉快的經(jīng)驗,但因為有此學習,我們可以瞥見生命真實的模樣,以及其中難以承受的困頓,這也是何以靈性成長如此緩慢的原因:并不是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們生命的秘密,而是因為我們必須自己克服傷痛、恐懼,才能對生命有所體悟。
所有的生命都有讓人害怕的脆弱地方,它是受苦的、引人傷痛的,在我們內在很深的地方,有著如此強大的恐懼,我們之中因此鮮少有人是完整的,而生命的恐怖面如鬼魅般縈繞我們心頭、打擊我們、留下丑陋的瘡疤,為了稍微止痛,我們追求美麗的人事、搜集財物、墜入愛河,我們絕望地企圖使生命里的一些事情永恒不變,我們只認同美好的事物存在的意義,而它卻無法遮掩咒罵、暴力、混亂與不公。 當我們愿意且能夠活在每個當下,以生命本來的樣貌去經(jīng)驗它,我們就會覺知到并沒有什么是永恒的,改變已然在發(fā)生著。我們發(fā)展出一個佛教徒稱之為“內觀”(Mindfulness)的技巧,它是一個習得的技巧,且對心理治療有極大的重要性,它需要一個柔軟合宜的態(tài)度,一份可以汲取每個經(jīng)驗然后安然放手的意愿,內觀不太是“做”(doing),而是一個比有效率地做更好的“安然同在”(being with),既不是被動的順從,也不是主動的抵抗,而是一種學習,學習著如何帶著不使用暴行的承諾,好好的生活、好好的愛。一旦經(jīng)驗過這樣的安然同在,佛教徒所說的“正行”就可能展現(xiàn)出來,這是一個來自個人中心的非暴力表達,有效率地響應著特定情境下的不同面向。 由于回到中心這個技巧鮮少人能做到完美無缺,我們有很多反應是偏離中心的,如古希臘諺語所說的:我們每天放縱自己的靈魂一百次,不,是一千次。問題會發(fā)生是因為我們沒有回到自己的中心,像是當我們失去聯(lián)結感,而“變成”一個經(jīng)驗或過度認同一個經(jīng)驗時;或像在治療里所說的陷入某情緒狀態(tài)里,或者情緒失控地發(fā)作時;亦或當我們試圖通過情緒抽離、投射、否認、理智化、使用暴力等方法來抗拒聯(lián)結感時。這樣的時候,一個人表現(xiàn)出來的自我(例如,挑剔批判)正是他內在經(jīng)驗(例如,恐懼)的相反面向,也就是原始經(jīng)驗(亦是被抗拒的經(jīng)驗)的相對補償或否定的面向。
問題在于這種未被整合的反應會不斷反復,直到被整合為止。從這觀點來看,這個存在似乎是很有耐心且顯得殘酷的,這樣的反復可能延續(xù)數(shù)年甚至多個世代,負面的經(jīng)驗會不斷回來造訪,直到有人以愛與接納的方式碰觸及整合它。當沒有一個成熟的人與它聯(lián)結時,它就會像是一個失控的過程,讓人想擺脫它,它就像山姆·肯(Sam Keen)(1986)所描述的原型“敵人的臉”,在治療里,敵人的臉包括“失去人性的他者”,像是焦慮或憂郁等,很多治療師責無旁貸地想抹去這些帶著非人性化稱謂的存在面向,自我關系療法則假設這個對待他者的暴力態(tài)度,正是將來受苦的根源。
要辨識這個“被忽略的自我”,我們可以簡單地說:“只要我不用做或不用經(jīng)驗×,我的生活就能正常運作?!薄啊痢本褪沁@個未被整合的部分,在自我關系里,我們要探問這個被忽略的自我,特別是它在身體的哪個部位被感覺著,這可能不是馬上就可以知道的,因為在自我防衛(wèi)機制里,個人已不再與痛苦直接聯(lián)結。在稍后的章節(jié)里,我們會探討如何接收這個被忽略的自我,以及如何與之進行治療工作。 因為在柔軟的中心經(jīng)驗到的苦痛外圍,常滿布恐懼與自我懲罰,我們因此要很謹慎地進行治療,我們將會看到治療師如何先與自己及案主的中心聯(lián)結,并以此聯(lián)結作為治療響應的基礎,與這個不以認知為主的中心聯(lián)結,尤其能幫助治療師不落入案主陳述其經(jīng)驗的認知角度與批判里,治療師因此可以去感覺案主的痛苦落在身體的哪個中心,然后展開自己相對應的這個中心。例如,若案主描述他的疼痛在其心臟部位,治療師可以敞開自己的心輪中心,并且細心溫暖地保持與這個中心的聯(lián)結,這既是一個自我保護也是深具療效的方法,因為案主所經(jīng)驗到的,也會碰觸、開啟治療師內在的某些部分。 舉例來說,當一個案主陳述失去孩子的悲傷時,治療師通常也會感覺到一些近似的悲傷感,這個被分享著的苦痛自然是慈悲的基礎,也是自我關系治療法里治療關系的核心,但是當治療師經(jīng)驗到苦痛時,他并不會去承擔案主采用的自我否定的解讀角度①,這也就開啟了一個可能性,一個可以改用愛的態(tài)度聯(lián)結這個苦痛經(jīng)驗的可能性。換句話說,不是對悲傷感覺害怕或失望,治療師改用愛與好奇心去聯(lián)結它,如此一來,苦痛就被接納了,也成為對自己和他人更慈愛的基礎,回過頭來也會增加面對生活里諸多挑戰(zhàn)時的彈性、靈活性與響應能力。 在處理苦痛的經(jīng)驗時,要記得這個人的喜悅、資源、力量也是同等重要,事實上,問題產生的一個根本原因是,當一個人痛苦時,他會忘記生命里的其他面向。在治療對話里,同時碰觸案主的創(chuàng)傷、失敗和能力、資源,能創(chuàng)造一個同時承接兩者的經(jīng)驗,這也就開啟了榮格(1916/1971)所說的超越作用,整合了對立的兩端,這是關系自我(relationalself)的另一個重要例子。 要談論痛苦的經(jīng)驗似乎很困難,一方面人們可能藐視或切斷和痛苦經(jīng)驗的關系,錯誤地以為自己可以通過某些思維方式或練習去避開它;另一方面,痛苦的經(jīng)驗也可能被具體化、被視為是自我生命認同的一部分,并且用來作為自虐或憎恨自己的根據(jù)。兩種極端都沒有幫助。托馬斯·默頓(Thomas Merton)(1948)常說他成為僧侶不是為了比別人吃更多苦,而是為了更有效地領受生命里的痛苦,有效地受苦意指你承認并接納苦痛為生活里不可避免且對個人成長有益的一部分,雖不需要在心理上大做文章或者用自憐、多愁善感的態(tài)度面對生活,否認其存在也是代價昂貴。我們的挑戰(zhàn)是如何去碰觸它、為它命名,并且有效率地應對,而不需以僵化的意識形態(tài)去了解它,或者采用其他強迫性的控制策略。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在有效的領受痛苦里,去經(jīng)驗心碎、墜落到更深的溫柔、更沉穩(wěn)的中心里,去經(jīng)驗自我的改變與對自己的愛深化的過程,如佛教徒說的,心是會一再碎裂的,并不是被粉碎了,而是被開啟到一個與自己和世界更寬廣的聯(lián)結里;在無效的領受痛苦里,身份僵化了、可能性被關閉了。本書將會有很大篇幅來說明,有效的領受痛苦在心理治療里的角色與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