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宣統(tǒng)三年,余在浙江高等學堂正科畢業(yè),以請病假扣分,只得第四名,未有學校特頒之獎品,同學咸為不平。邵先生招余往,慰勉備至。謂教師及學校均以遠大期爾,勿介介于等第名次而自餒。邵先生且謂余非不利于考試者,然學問貴有真實之造詣,爾天資不居人下而沈潛不足。宜隨時自策,無負眾師之望。邵師平日遇余最嚴,在同級中對余最不假以辭。至是,乃知其望余之切,終身感之不能忘?!?/p>
上面這段文字,出自陳布雷的《回憶錄》,文中提到的“邵先生”,便是他在浙江高等學堂就讀時期的英文教習、教務長邵裴子。陳布雷離校后很少與邵裴子再見面,但心里始終惦記,稱其為恩師,在外見到浙江熟人,必定會托他們帶信問候。
不過邵裴子倒是很少對人說起陳布雷是他的學生,別人說到“布雷先生問候邵先生”時,也總是淡淡一笑說:“他太客氣了。”但是后來聽到了陳布雷自殺的消息,邵裴子老淚縱橫,言道:“他一死,國事前途可知矣!”
邵裴子是1909年從美國斯坦福大學學成回國的,學的是經(jīng)濟學,卻又帶回了一個文學學士學位。那一年是宣統(tǒng)元年,19歲的陳布雷已經(jīng)在浙江高等學堂讀書了,新進校的英文講習邵裴子僅年長他6歲。說是新進校,其實也不然,邵原本就是浙江高等學堂前身求是書院的學生,校園依舊在城東蒲場巷,環(huán)境熟悉而親切,學生亦如同當年的自己,一切恍若從前,像陳布雷這樣學業(yè)優(yōu)異、思想活躍的學生,他自然會給予特別的關注。
陳布雷對學校的師長,也一向很是尊愛。吳雷川自不必說,陳能夠進入“浙高”預科就讀,正是吳以學堂監(jiān)督的身份特例準許的。預科畢業(yè)時,吳雷川還專門為之把酒祝賀,令陳布雷感激不已;德文教習張褧伯,也是一個。辛亥革命前一年的秋天,已經(jīng)剪去發(fā)辮的張與陳布雷等幾名學生泛舟西湖,一句“君等奈何猶留此可恥之紀念物于腦后”,讓他們感覺難堪,回校后當即相率剪了辮子;但以“無施不可教與其風度之和悅閑雅”為陳布雷“獨深慕乎”者,實乃教授地理的張閬聲先生,用陳布雷的話來說,是“亙30年不能忘”。
張閬聲即張宗祥。《杭州日報》上曾刊登過一篇文章,說杭州從前有“三大地保”,分別為馬一浮、張宗祥、邵裴子。“據(jù)說歷屆浙江省主席到了杭州,都要登門拜訪這三位先生。”三位先生中,真正是杭州人的,只有邵裴子,馬一浮系紹興籍,張宗祥則為海寧硤石人,將他們以“三大地?!狈Q之,想來是因三人作為學界名宿,一生的重要活動都在杭州,并最終定居杭州。但是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地?!边@個詞的注釋,卻是“清朝和民國初年在地方上為官府辦差、壓迫人民的人”,這顯然不是那篇文章中的“地?!钡囊馑肌qR、張、邵三位都是杭州西泠印社中以學術立身的學者型篆刻藝術家,在20世紀50年代初,印社恢復活動時,被人稱之為“湖上三老”,這倒是貼切的。
在這之前,我還曾見過另外一說,據(jù)稱是流行于抗戰(zhàn)之前,有兩位先生人稱“杭州瑰寶”,一個是馬一浮,一個是邵裴子。將邵裴子與馬一浮以“杭州瑰寶”并論,無疑是出于邵作為著名教育家,對于浙江大學的創(chuàng)辦功不可沒,學問與人品俱佳。1936年竺可楨接任校長時慕名求賢,力邀邵和馬一浮執(zhí)教國立浙江大學,顯然正是基于坊間的這一美譽,并且自己也是認同的。
邵裴子之于浙大,意義非凡。他是國立浙江大學前塵往事的見證人,也是創(chuàng)辦之初的奠基者,更是蔣夢麟掌校時期的副手和蔣夢麟之后的掌門。雖然在邵裴子和接任前的竺可楨之間,還隔著兩任為時不長的校長,但國立浙江大學的學脈卻因了兩者的殫精竭慮,得以萌生、確立和光大,由邵開創(chuàng)的文理學院,在蔣校長時期就設有8個系,可謂整個學校半壁江山。
中國現(xiàn)代高等教育起步較晚,但先行者基本都具有海外留學經(jīng)歷。尤其是擔任大學校長的,除了自身的學術地位和名望,在辦學理念和方法上,大多受日本或英美等國影響,彼此間差距不遠。就像蔣夢麟五四后前往北大代替蔡元培行使校長職權,幾乎沒有任何的縫隙,很快就銜接上了,后來做了國立浙江大學的首任校長,貫徹的也是蔡提倡的“民主辦學,教授治?!敝?,對邵裴子來說這顯然也不是什么絕招,就其“學者辦學,輿論公開”的主張而論,本質(zhì)上可以說和它是一回事,但具體施行起來,又到底還是因人而異的。譬如禮聘人才,邵裴子就自有一段廣為人知的佳話。
數(shù)學家蘇步青1931年初從日本留學回國。他是帶著日本東北帝國大學的理學博士學位回歸的,在他之前,獲該校博士學位的外國學生僅陳建功一人。陳是紹興人,回國前就打算前往國立浙江大學,作為學長,希望蘇步青也能與之同校執(zhí)教。陳對蘇說,你得到學位以后要到浙大來,到浙江大學來。其時蘇步青不僅欣然答應,且雄心勃勃地說,你先去,我畢業(yè)后再來,讓我們花上20年時間,把浙大數(shù)學系辦成世界第一流!許多年后,蘇步青在他的《自述》中,曾提到過這件事,說當時接到的聘書很多,“因我與陳建功先生有約在先:學成后一起到浙江大學去,花上20年時間,把浙江大學數(shù)學系辦成世界第一流水準,為國家培養(yǎng)人才。我懷著對祖國和故鄉(xiāng)的深深懷念,終于回到闊別12年的故土,到浙江大學數(shù)學系任教?!倍?931年的國立浙江大學校長,正是邵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