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要去看你,把你現(xiàn)在的住處告訴我。
等了很久很久,柳彬慢騰騰的一直沒有回音,慢得令人煩躁不安。他說他要丟一個硬幣看看,如果是正面就讓你來,如果是反面呢,對不起,你就接著照顧買賣吧。我罵了一句神經(jīng)病,只好聽從判決,老半天,他才敲過來一行字:來吧,歡迎你。
我去隔壁的眼鏡店,請老板娘臨時代我照看一下店面,好在羅素很快便會過來的。我借一輛自行車就匆匆趕去見柳彬,一路上,我用手機(jī)跟柳彬保持著聯(lián)絡(luò),他告訴我走哪條街,我便走哪條街,曲里拐彎,跑了不少的冤枉路。大概也是好久沒有騎車了,生疏得很,途中還跌了一跤,把膝蓋磕破了。
到達(dá)目的地,我才發(fā)現(xiàn),柳彬竟還住在一片滄桑的棚戶區(qū)里,盡是些低矮的平房,很可能這是這座城市唯一的一片平房了,不久就會拆掉的。
柳彬竟會住在這里?
柳彬確實住在這里!
平房是一排排地錯落著,有的高,有的矮,由狹窄的胡同銜接??諝饫飶浡[花和醬油的味道,有一種世俗的日常的溫馨。遠(yuǎn)遠(yuǎn)的聽見一陣陣吆喝聲,婉轉(zhuǎn)得有如山歌,近前來才聽得清:磨剪子嘞戧菜刀……
推著車子,拐了許多彎,找到一座潮濕得長滿綠色苔蘚的小矮屋,柳彬說就是這里,卻又不出來迎,我就生疑。小矮屋傾斜著,瓦片也幾乎脫落得精光,隨時都會坍塌似的,屋頂還零落地生出一叢叢的枯草;窗小,又背陰,陽光就總是缺席,愈發(fā)顯得寂寥。以前,柳彬住在運輸廠宿舍樓的時候,我是去過的,單元房,離婚之后給了老婆孩子。我怯怯地敲敲門,真的聽見柳彬在里邊喊,"進(jìn)來,敲什么敲!"
屋里太過晦暗,眼睛一時無法適應(yīng)這個環(huán)境,片刻之后,才能看清楚東西:墻角結(jié)了蜘蛛網(wǎng)的地方,有一張小單人床,柳彬躺在那里,一條腿高高吊著,滿是厚厚的石膏??粗聠味制鄾龅匦χ?,我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子酸楚。他讓我坐,屋里卻連一把椅子都沒有,我只好坐床邊,他將床頭的筆記本電腦挪了挪,讓出地方給我。問他傷在哪里,他說是腿骨骨折,問他是怎么搞的,他便不再做聲,只是苦笑,一臉霧蒙蒙。
他是被暗算的。一天晚上,一個蒙面大漢闖進(jìn)他的帳篷,用麻袋罩住他的腦袋,劈頭蓋臉就是一通亂棒,然后趁風(fēng)高月黑夜,跑得無影無蹤了。雖然他不確定對他下手的是誰,但必是他睡的某一個女人的丈夫無疑。"這是報應(yīng),怨不得人的。"他說。
我勸他去醫(yī)院住,這里的條件太糟糕了。他連連搖頭說不行,那會吸引媒體的注意力,一旦曝光,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突然覺得他特悲哀,甚至比悲哀還悲哀。他活著,卻以一種虛幻的方式。
"你怎么會住這么一個地方?"我實在不忍用任何一個詞匯來形容他的這個棲身之處。他說,"我一直住在這么一個地方,只是不說,不跟任何人說。"為什么?"因為虛榮。"說完,他的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似乎要找一個可以停放視線的地方,歇歇。
我不禁蹙緊眉頭,因為百思不得其解,"你的那些贊助費呢,不是有上百萬嗎?"
"贊助費是商人的,商人只肯在漂流探險上花錢,因為那樣媒體會追蹤采訪,才有廣告效應(yīng)。"他說,"至于日?;ǘ?,動一分錢都要發(fā)票,我又沒其他的收入,所以就只得勒緊自己的褲腰帶。"
"還沒吃飯吧,喝一杯怎么樣?"我問他,他說平素都是隔壁的男孩幫忙,說著,他使勁兒捶捶墻,隔壁果然有一個十幾歲的男孩應(yīng)聲跑過來,我讓他辛苦一趟弄點兒酒菜來,另外再買一份肯德基,是給他的。
"當(dāng)初搞探險,不過就為回首往事,不因悔恨而虛度年華,也不因羞愧而碌碌無為,結(jié)果弄得騎虎難下,折騰大發(fā)了。"柳彬一杯啤酒下肚,眼圈有點兒發(fā)紅,話就多了,"往后的日子,我變得越來越不像我了,叫人家擁著,走不走都由不得自己了。"
我問他后悔嗎?他說后悔,后悔死了,每天晚上睡覺,都能夢見自己開著原來開的那輛鏟車,旁邊有老婆有孩子……他又痛飲一杯,用襖袖擦擦下巴,沉默了。電風(fēng)扇嘩啦啦地響著,像三月的小雨,淅淅瀝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