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把媒婆送出院子,回到園子里接著鋤草,她根本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她甚至只是幾分鐘便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后。當(dāng)時的母親雖然只是一個年方二十的姑娘,在身上卻擁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沉穩(wěn)與干練,她所有屬于少女的時光與情懷都像是被不小心按下了錄音鍵的磁帶一樣被洗下了一大片空白,一首歌曲從前奏直接跳到了副歌,用于循序漸進(jìn)的主歌部分,變成了一片雜亂的聲響,那是不小心被錄下的關(guān)于人世的荒涼。
母親在這樣的荒涼中度過了七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她與張老婆子相依為命,靠著那幾塊小金子,生活倒也算豐足,她卻早早地懂得了承擔(dān)與責(zé)任,她認(rèn)真地分配著錢的用處,小心謹(jǐn)慎地維護(hù)著這個家庭不受外界的欺負(fù),還要籌劃往后的日子如何度過。特別是在張老婆子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整天疾病纏身的那幾年,母親看到了所有生活的本質(zhì),那些雞毛蒜皮細(xì)小甚微的末節(jié)如同大風(fēng)天里無孔不入的灰塵般包圍著母親,讓她透不過氣來,也讓她徹底明白了生活的不簡單與不如意。這生活的樸實無華甚至卑劣的質(zhì)感潛移默化地植入母親弱小的身體里,將她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現(xiàn)在這個冷暖自知的樣子。
所以,所謂的少女情懷,請你滾蛋吧!在十三歲那年就注定了與你無緣,你其實還一直死皮賴臉地在她身邊圍繞,但她卻把自己包裹成木乃伊的模樣,讓你無孔而入。她又舉起生活這件殘酷的利器向你劈來,于是,你只能一路丟盔卸甲地逃跑,慌亂的模樣你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怎么可能呢?我是所有女人都渴望擁有的,我怎么就敗下了陣來?你不斷地疑問著,像個白癡般悶悶不樂,殊不知答案早就擺在你自傲的面前,只要你稍微低下頭便能看到。
生活是分開來的兩個字,像是一間房子,“生”是主體框架,“活”是裝飾點綴,沒有“生”,哪來的“活”?
三天后,媒婆再次踏進(jìn)母親家的房門,母親竟險些沒有認(rèn)得出來她。只見她戴著一頂大草帽,薄綢圍巾遮住面頰,手中一把竹扇子,頻繁地扇動著,雪花膏的陣陣香氣向母親撲來。
“這大熱的天,都把我曬黑了?!泵狡怕裨沟?。母親給她倒了一碗涼白開,她咕咚咕咚地喝光后,抹了一把嘴巴,道:“上次和你說過的那個小伙子,人家一眼就相中你了,也真不枉我跑這么一趟遠(yuǎn)路。”
“真是辛苦你了?!蹦赣H又為空碗里填滿了水。“辛苦倒不算什么,我這不也是積德嘛?!泵狡耪f得動聽,但誰都知道撮成一樁婚姻除去積德外,也少不了男方豐厚的報酬。
媒婆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才拿出一張照片來,“手出汗了,有點黏。”母親接過那張沾滿汗水的照片,一個年輕小伙子的樣子便映入眼簾,相片里的人戴著白手套,脖子上搭著白毛巾,叉腰站在一臺巨大的機(jī)器面前,明眸皓齒。
“他這是在干什么?”母親有些傻氣地問道?!八鞘枪ぷ髡?,人家可是懂技術(shù)的!”媒婆得意地說道,那樣子就像是在旁人面前贊揚(yáng)自己的兒子。
母親輕聲地哦了一下,語氣還是那樣的漫不經(jīng)心,但眉目之間卻多了一絲隱隱的溫柔。媒婆明察秋毫,把母親的這一細(xì)微的跡象捕捉在眼底,把照片從母親手中奪過來,“看夠了沒?想看看本人去!”
母親竟然真的有些羞赧了,這是她自己不曾察覺的,羞赧這種事情在她生命中出現(xiàn)得太少了,所以她現(xiàn)在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對付這種情況,她只好搬出自己僅有的最容易信手拈來的冰硬,“我哪有愛看?我還沒說要見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