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兼程去"賣藝"
--從波鴻到慕尼黑
舒婷
……朗誦會的觀眾懷念《致橡樹》,因為它在他們生命中曾流星一閃,他們對它許過什么愿?曾經發(fā)生過什么?《致橡樹》只是一個電源開關,把他們的青春時期的情感和國內生活的記憶釋放為令心靈顫抖的瞬間電流罷。
一月十二日,星期天 福建小老弟林長青經常開玩笑叫我"姑姑","姑姑"要離開柏林去波鴻,他來送我上火車。
根據旅行時間表,我腳下虛浮似乎即刻漂泊起來。要一個城市一個城市連軸轉,見不同的朋友和陌生人,甚至要在別人家中過夜,最重要的是,還要在幾所大學朗誦。唉,說到朗誦,我臉上的肌肉發(fā)僵,好像敷了面具似的。前途莫測呀,不由得有些戀家。
三點多抵達波鴻,下車走兩步一眼看見馬丁教授,他的中文名字叫馬漢茂。他卷起消磨時間的雜志,揮手招呼:真不錯,你馬上認出我了?我可不敢肯定是你。我回答:我是戴了隱形眼鏡,而你的頭發(fā)像一面旗子一樣招人呢。
八五年在柏林"地平線藝術節(jié)"認識馬漢茂和他的臺灣妻子廖天琪。作家代表團到波鴻時,全體上他家享用蘿卜排骨湯和餃子,使噯著黃油酸氣的腸胃恢復彈性;八六年在上海國際漢學會又見到他,人多嘴雜會議緊張不及敘談?,F(xiàn)在是第三次見面,我趁邊上無人,趕緊問他:十多年前,就傳說你的一頭如雪的白發(fā)是染的,更有教授的權威感,真的嗎?他不可置信地盯著我看,呵呵大笑地摸摸頭:我這是你們中國人說的少白頭,在我還沒當教授的時候,它們已悉數背叛了我。
還是那所房子。上次是綠肥紅不瘦,現(xiàn)在是冰雕雪琢。天琪正忙著燒飯。花朵般擺了紅白綠黃四淺盤精致炒菜:胡蘿卜片、小上海青、蘑菇和生煎肉。馬漢茂從落地玻璃門外的雪堆里刨出一瓶白葡萄酒。我驚奇且有趣:老馬,你們家的冰箱可真大呀。
洗澡。吃安眠藥。聽了一會兒風搖松枝,雪團墜地。夢見一支支白葡萄酒浴雪茁壯成長。
一月十三日,星期一 用完早餐,天琪驅車帶我上他倆工作的波鴻大學。我先在學校出版社的編輯部小坐,天琪負責該部門。我的第三本德譯詩集就是在這里出版的。翻譯者是個年輕姑娘叫山可婷,住在漢堡,從未謀面。
朗誦上午十點開始。人還不少,不過中途馬漢茂帶了他的博士和碩士生離開,去上他們每月一天雷打不動的研究課題,教室就像缺了半邊似的。
午后馬漢茂開車送我去科隆廣播電臺,在直播室由他隨意提問,我亦即興回答。最后我朗誦了在德國寫的短詩《好朋友》,馬漢茂把它翻譯成德文了。
科隆到波恩,快車只要二十五分鐘。但我卻坐了三十七分鐘,心知有麻煩了。廣播嘰咭咕嚕聽不懂,反正第一個停靠站就得下車。抱著箱子跳下車來,抬頭一看,是個陌生的站名。拿我的火車票去問,指點我趕快到門前廣場去乘巴士。我自作聰明揣摩,心想是鐵軌或車次出了什么問題,列車改在附近的小站停靠,現(xiàn)在讓我乘巴士肯定回到波恩站,而且不需購票。后來證明我真是歪打正著。
于是乘巴士順利回到波恩站。到處找不到預定接站的顧彬教授,在候車室等了十五分鐘,想顧彬可能在那個什么站心急火燎呢。我試著去打公共電話給顧彬的太太穗子,穗子大喊:你在哪里,顧彬來回兩個站都找遍了,說你也許一急就回柏林了呢。我沮喪之極時,確實這樣想過,大不了打一張車票回家。當然是柏林的家。
還得怨我的隱形眼鏡,如果不是我伸手攔住,顧彬可能第三次錯過了我。
九二年,我從維也納再次到法蘭克福朗誦,顧彬來主持并朗誦德譯。他不像往常穿T恤牛仔褲,而是西裝筆挺,襯衫雪白,兩眼更加專注。人們常說他的樣子很憂郁,因此獨具魅力。他和妻子對"憂郁"一詞,總是露出百口莫辯的樣子,因為他們自認為十分幸福。這次到他家以后,我更相信這是一個美滿和諧的家庭。顧彬的"憂郁"來自他作為一個詩人的天生氣質,即使他無限關愛地懷抱兒子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憂郁"仍然是他的背景音樂。
他們把臥室讓給我,穗子替我這個南方人鋪了三床干凈被子。臥榻四周全是書,只留尺來寬通道。如果我會中國氣功里的補氣,今晚之后將學問大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