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手的那天我拉上電話線監(jiān)聽滄州與鹽山之間的通話。因為日本人不許在公路兩側一百米之內(nèi)種植高稈作物,我們埋伏的地點是一片已經(jīng)拉了秧的瓜田,我和麻老二躲在架得很高的瓜棚里,其余的人都躲在遠處的玉米地里。同時,麻老二在公路的另一邊也新搭了一個瓜棚,兩邊可以斜刺里交叉射擊。往北三十米左右的公路上,麻老二布置了一輛馬車,再往前兩百米左右又停了一輛馬車,他說等前邊的車夫發(fā)現(xiàn)了我們要等的汽車,會給后邊的車夫發(fā)信號,后邊的車夫就會往公路上撒三角釘。汽車輪胎軋過三角釘,應該正好停在射擊的交叉點上。等消滅了汽車上的敵人之后,那兩輛馬車就可以把軍火裝上運走。
我覺得麻老二的布置很妙,很有軍事才能,只要選對了目標,隊員們不出大錯,我們就一定能成功。然而,麻老二沒犯錯誤,隊員們也沒犯錯誤,犯錯誤的卻是我自己。
日語中的數(shù)字我聽得懂,軍車的牌號放哨的隊員也沒弄錯;汽車上載著一只只結實的大木箱,看起來確實是武器彈藥;汽車輪胎被扎破之后,準確地停在了預定地點;司機下車察看時,麻老二只一槍便將其擊斃,公路另一邊瓜棚里的隊員也用一陣彈雨將車頂上押車的兩名偽軍擊斃。所有的戰(zhàn)斗計劃都進行得極其順利,讓我喜出望外,然而,等到車上的大木箱被打開之后,我便立刻知道自己在眾人面前丟了臉。原來,滿車十幾只大木箱里,裝的全部都是木屐,也就是我們天津人常說的日本“趿拉板兒”——看起來,一定是我自作聰明,把那倒霉的日本話猜錯了。
為此,我在眾隊員面前羞得無地自容,大家伙兒也沒客氣,七嘴八舌地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以至于讓我擔心會不會發(fā)生嘩變。麻老二抓住我的衣服,怒火將他的臉燒得通紅,叫道:“我們本來彈藥就少,雖說只劫了一車‘趿拉板兒’,日本人也必定會來掃蕩,到時候你讓我怎么辦?朝他們吐唾沫,還是跟他們對罵?”我只得向他道歉。但他仍然怒火不息,說你小子耳朵眼兒里長屎了,怎么聽的……
這件事讓我實在太痛苦了。我給黨組織丟了臉,也對不起這些冒死跟著我抗日的隊員們,以至于讓我覺得,不說實話就無法原諒自己,于是我愧聲道:“二哥,我沒打過仗,一個人躲在公路邊監(jiān)聽,眼前來來往往的都是敵人,讓我怕得要死……”
眾人沒了聲音,一個個面面相覷,半晌才發(fā)出一陣暴笑。于是我想,從今往后我算是完蛋了,連玉如也會瞧不起我。不想,麻老二猛地一揮手止住眾人的笑聲,對我笑道:“我還當共產(chǎn)黨都是金剛不壞之軀,你小子怎么不早說?你要是早說,我就會告訴你,我們他媽的也一樣怕得要尿褲子……”眾人又是一陣大笑,于是我認為他們至少是暫時原諒了我,從此后他們便會將我當成與他們相同的人,而絕不再是傳說中的共產(chǎn)黨人那般無所不能。
然而,正因為給了他們這樣一個印象,我才認為自己給黨組織的名聲造成了重大傷害。從此后,不論我怎樣解釋這只是我一個人的缺陷,跟黨組織無關,麻老二他們也再不會相信,除非我能用出人意表的行動來證明,真正合格的共產(chǎn)黨人絕不會像他們今天看到的這個“廢物點心”,也就是我這個樣子。
7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上級領導很快便來信批評了我的主觀主義和冒險主義。我老老實實地寫了份檢討,但心里卻一直在想辦法挽回我在本地給黨組織帶來的壞影響。
麻三姑對我是一如往常的親熱;等表哥讓我搬回辛店住的時候,王二姐對我也照舊親熱得如火炭一般;即使是據(jù)點里的偽軍,看在表哥的面子上,對我也恭敬得很,但我的心中卻很苦,因為我還沒想出任何可以挽回局面的辦法,甚至連保住麻老二這支勉強收編的抗日武裝的辦法也沒有。
表哥很能理解我的難處,見怎么勸說我也不肯回家,而他又擔心我的“上司”會派人來“處置”我,便只好自己拿出錢來買槍買彈藥,隔三差五地讓麻老二派人來取,只是數(shù)量很有限。而我則每天在據(jù)點里瞎混,跟日本兵學日語,跟偽軍們聊家常,順便也就將據(jù)點里所有的布置都弄得清清楚楚。
這段日子里,表哥三天兩頭往麻三姑家跑,告訴我麻三姑正在給他說媒。為了避免讓表哥得知我在玉如的事上對他說謊,我這段時間里再沒有去過麻三姑家,更不要說跟他同去。只是,對于表哥相親這件事,王二姐很難過,雖然兩人見面時她依然殷勤周到,但背地里卻常常是淚水漣漣。
這一天,表哥換了一身新衣裳,備了半車的禮物,對我說:“義母給我保的大媒終于有了結果,今天正式提親,你陪我一起去吧?!眮淼铰槿眉遥野l(fā)現(xiàn)親朋來賀喜的不少,表哥被讓到上座,由麻老二陪著說話。麻三姑卻悄悄地將我拉到后院,一番話講出來,讓我刻骨銘心。
她說:“姑爺,我老婆子做了一件荒唐事,對不住你啦。”我當時還客氣,說:“干娘您可別這么說,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您老多慮了。”于是她便沒再說客套話,而是開始對我講述她兒子的手下是如何對我不信任,麻老二又是如何地壓制不住,隊伍眼看著就要散伙了,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們立刻得到大批的武器彈藥和糧餉,等大家得到了甜頭,往下的日子才好過。我說:“您這話沒錯,我也是這么想的,只是一時還找不到機會?!彼f:“眼下就有個機會,可以讓大家死心塌地地跟著你,只是不知道你的意下如何?”我說:“這可是好事,我怎能反對?”她贊賞地對我點點頭,然后說:“你二哥讓我跟你說,要想叫弟兄們一條心,只有‘吃據(jù)點’這一條路可走,不知道你敢不敢?”我當即表示自己早就有這個想法,只是怕二哥不敢。我心中清楚得很,一旦麻老二的隊伍打下日軍的據(jù)點,便等于正式對日本人宣布他們是抗日隊伍,而絕非以往的流匪,因此,也就再沒有退路讓他們?nèi)亩饬恕?/p>
麻三姑又道:“大家伙兒商量多日,只有辛店據(jù)點的槍多、糧多,打下它來就什么也不愁了?!蔽抑溃绻蛐恋険?jù)點,表哥肯做內(nèi)應當然最好,如果他不肯做內(nèi)應,憑我對辛店據(jù)點內(nèi)部的了解,打下它來也不是不可能,況且,一旦辛店據(jù)點被吃掉,表哥想不參加抗日也不成了。只是,辛店據(jù)點建造得異常堅固,如何讓隊伍在進攻時少受傷亡,這可是個大難題,必須得想出一條萬全之策。我想立刻就去找麻老二商量,卻被麻三姑攔住,她好像是能猜透我的心中所想,便說:“‘吃據(jù)點’可不容易,想來想去大家伙兒只想出來一個主意,就是讓我老婆子給你表哥說一門親事,借著辦婚事打進據(jù)點;你放心,你二哥最重義氣,雖說現(xiàn)在瞞著你表哥,但到時候他必定會保護你表哥周全,等事成之后,你們哥仨一起打天下,那該有多美?!?/p>
雖然在如何對待表哥的問題上我還拿不準,但這個計策確實巧妙,完全可以挽救眼前的危機,于是我當即表示贊成。不想,麻三姑將話題一轉(zhuǎn)說:“只是,這個主意怕是得讓姑爺您受點委屈,我也罵過你二哥了,說他沒出息,沒義氣,但除此之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闭f完這些話,她拿眼睛覷著我看,臉上既憂愁又無奈。
這我就不明白了,“吃據(jù)點”是好事,我能有什么委屈?但聽她說完下邊的話,我才知道自己被干娘帶進了“溝”里。她說:“姑爺您知道的,你表哥是個漂亮人物,要想給他對上一門滿意的親事可不容易,方圓百里怕是也沒有能配得上他的閨女,實在沒辦法,我這才求我那干閨女冒充我的外甥女跟他相親,你表哥高興得不得了,催著馬上就要成親?!?/p>
聽到這個消息,我不禁怒發(fā)如狂,一時間不知道是該破口大罵還是一甩袖子帶上玉如直接回家,但抗日的職責又讓我不能犯渾,便只好蹲在地上吸煙生悶氣。麻三姑仍在不住地解釋、勸說,甚至拿出江湖大義來激勵我的大丈夫情懷,然而,她的話我根本就聽不進去,只是一味地蹲在那里運氣。讓我太太跟我表哥成親,這叫哪門子事呢?有悖倫常不說,就算是一切順利吃掉了辛店據(jù)點,等到這件事傳回天津,領導也絕不會因為我“舍妻取義”而夸贊我,反而會認為我不夠聰明,沒本事想出更好的解決辦法,這才出此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