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幾天之后我見到麻老二時,只當他是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巴佬,空長個大個子,卻是一臉的愁苦相,不似我姨夫手下的那班人總是帶著股子滿不在乎的勁頭。他見面的頭一句便是抱怨,說劉隊長沒事凈給他找麻煩,他又從哪變出來你這么個表弟,該不是共匪吧?他口中的劉隊長就是我表哥,我說:“你看我像共產(chǎn)黨嗎?”他說:“不論是君子、惡人,臉上可都沒寫著字,還是說正經(jīng)的,你有何貴干?”我笑道:“借用劉唐見晁蓋的話說,我這是給你送來了一行大富貴。”他依舊苦著臉說:“‘劫道’是我的本行,用不著你送‘生辰綱’?!蔽艺f:“比那路買賣可大多了?!彼銌柺鞘裁促I賣。但我此時還沒想好是否對他說實話,只得脫下皮鞋來揉捏走得酸疼的腳,好借機緩一緩進展過快的話題。麻老二倒也沒再催問,而是從我?guī)淼鸟籽灷锾统鼍破孔雍攘艘豢?,又將瓶子遞給我,我也喝了一口。就這樣,我們二人一人坐在一只墳包上,附近都是玉米地,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誰也沒再講話,麻老二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我想,既然他肯這樣應酬我,就必定還有別的話說,所以心中并不著急,只想慢慢地認清對方是個什么人。早上安頓好玉如后我回到王二姐家,表哥已經(jīng)在等我,但他并沒有問我為什么整夜未歸,只叮囑我去見麻老二時機靈點,要是看情形不對就趕緊跑,損失錢財不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鞍萆健钡谋矶Y也是表哥給預備的,兩瓶酒、一刀肉、六把掛面和半斤茶葉,王二姐拿只褡褳把禮物裝上,只說晚上回來給我下面條,便沒再多話。送我出鎮(zhèn)的時候,表哥談到了一些重要情況,他說麻老二原是雜牌軍,常年駐扎在滄州,日本人來時他們還開過幾槍,但很快就被打散,他只好帶了手下人回家落草;這個人我見過多次,好像沒準主意,總也讓我摸不透;有人說他是個孝子,對寡婦娘言聽計從,但也有人說他恨他娘,卻又拿他娘沒辦法……
根據(jù)表哥談到的情況,我無法判斷麻老二是好人還是惡棍,因為竊國大盜也可能是孝子;同時我也無從判斷他對國共兩黨是個什么態(tài)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從另一方面來看,我也當真得自己警醒著點,因為,這些土匪殺掉我便如同兒戲,心中絕不會有什么放不下的。
酒喝了大半瓶,麻老二終于又開口了,他說:“我看出來了,你小子肯定不是給小日本拉皮條的,可也不是國軍,那么必定是共產(chǎn)黨了?!甭犓麑ⅰ肮卜恕备目诔晒伯a(chǎn)黨,我便半真半假地笑問:“你怎么看出來的?”他嘆了口氣說:“別看你穿得人模狗樣,換了旁人,這會兒早把票子亮出來給我看了,可你們共產(chǎn)黨窮,只動嘴皮子,沒有真貨?!甭牭竭@話我一點也沒生氣,因為他說的多半是實情,便問:“那你干嗎不降了日寇,或者穿起軍服再當國軍?”他搖頭道:“這跟你沒有半點干系?!?/p>
與麻老二的第一次會面毫無進展就結束了,讓我感覺很受挫折?;貋淼穆飞衔揖拖?,如果這家伙再不想見我,索性我就帶上玉如回獨流鎮(zhèn)接著度蜜月,畢竟跟土匪打交道我是趕鴨子上架,事情沒辦成領導也不會怪罪我。
不想,剛回到王二姐家,便發(fā)現(xiàn)高占魁正在院里等我。他弄塊破布捂著腦袋,順著脖子流血,王二姐正在一邊將墨斗魚骨磨成粉,地上大木盆里泡著我換下來的臟衣服。高占魁一見我便說:“您寄存在我那的‘黑貨’被人搶了,來人說是麻連長的吩咐?!痹诒砀缑媲安惶嵊袢缰徽f是鴉片煙,這是我與高占魁的約定。此時我才醒悟過來,麻老二跟我沒話說卻又干耗了那么長時間,就是為了給手下人騰空兒來綁架玉如。土匪的眼線眾多,顯然我的一行一動都沒能逃過他們的監(jiān)視。然而,麻老二綁架玉如到底是為了什么,我想不明白。
王二姐對我們的談話像是充耳不聞,只是用墨斗魚骨粉給高占魁止住血,又找了塊白布將頭包住,這才說:“我到‘局子’里把你表哥叫回來。”然后便去了。為此我不禁贊嘆,這可真是個乖覺的女人,她時時關注著別人的需要,卻又不露任何痕跡,比玉如那種大小姐對男人周到多了。
表哥回來說這事很麻煩,路上我去看過,飯鋪掌柜的必定是故意躲起來了,沒辦法給麻老二帶信。我問:“您知道麻老二落腳的地方嗎?”他說:“知道,但我現(xiàn)在不方便陪你去,除非帶著隊伍,否則你知道的,單憑我這倒霉身份,隨便什么人都可能在路上殺我,但這兩天縣里的日本人來監(jiān)督工程,我不能私自拉隊伍出來,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我私下里給你派幾個弟兄,你們?nèi)グ崖槔隙墓褘D娘給綁回來,然后拿人跟他交換?!?/p>
從常理來講,抗戰(zhàn)固然是大事,革命理想也是大事,但玉如拋棄父母家人跟我私奔出來,這可憐的孩子對我也同樣是大事,我可不能讓她受半點委屈,更別說被土匪綁票了。于是我對表哥說:“對麻老二這樣的人您比我了解得多,來硬的肯定不是辦法,還是我自己再走一趟吧?!北砀鐓s不同意,說麻老二擺明是要黑吃黑,根本就沒把自己放在眼里,最好的辦法是我再等幾天,等縣里的人走了,他帶隊伍去把他的土匪窩給平了。
這就是我表哥的過人之處,他并沒有因為我對他有所隱瞞而生氣,反倒是積極地替我想辦法,然而,他的主意我一個也不能用,因為我不想讓他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之后為難。于是我最終決定,即使心中慌亂腿腳發(fā)軟,我也只能一個人去。表哥卸下身邊的駁殼槍讓我?guī)?,我卻說帶上這東西反而會招惹麻煩。送我出門時,表哥鐵青著臉一句話也沒說,我知道他這是在生自己的氣。倒是王二姐在旁邊輕聲解釋,說表弟您可別生氣,他這也是身不由己,對不起自家親戚了,等您取了東西回來,我給您打酒割肉包餃子……
3
只身闖虎穴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但讓我沒想到的是,剛被嘍啰們引進門,我便發(fā)現(xiàn)麻三姑正在教訓兒子。麻老二跪在當院,一見我頓時羞得滿面黑紫。周圍的孩子們并沒有圍著看新鮮,而是照舊瘋玩瘋鬧——顯然這是一出家常戲。
麻三姑忙起身給我讓座,說:“我這不孝的兒子糊涂,給您老添麻煩了,要打要罵隨您……”眼前的情形讓我吃了一驚,但我又不能認為這是麻三姑明知道我進了村,故意做戲給我看,因為這是小人之心,非君子之大道。轉(zhuǎn)念一想我又發(fā)現(xiàn)此事也在情理之中,江湖之道不外乎倫常,天津衛(wèi)的娃娃哪能不懂這個。沒別的,我一撩長袍的前襟,便跪在麻老二的身邊,口中道:“都是晚輩不懂事,若不是我沒把話說明白,也不至于讓我哥哥惹您老生氣?!?/p>
講這番話有一個訣竅,前半段自貶,是放交情給對方,表明自己識得眉眼高低,后半段把錯處坐實在麻老二身上,是辨明是非,事有事在?!肮夤鲀貉劾锊蝗嗌匙印?,此時一個字說錯便是大禍。麻三姑顯然老于世故,她先扶起我,再拉起兒子,然后對我說:“他爺爺他爹‘拉桿子’的時候,哪干過這門子不上道的事?您是干大事的,可別跟你這糊涂哥哥一般見識,要不是我那大兒子死得早,哪會讓我這老婆子拋頭露面,操心受累,我那短命的兒呀……”說話間,麻三姑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拍腿,大哭如歌。麻老二見狀趕緊又找地方跪下,垂著頭不吭氣。
這可不是冷眼看著就能搪過去的事,用我姨夫的話說,在這等節(jié)骨眼兒上,就如同科班唱戲,一舉手一投足都不能錯了規(guī)矩。我先跪在麻三姑身邊,伸手扶起她老人家,心中卻道:玉如這會兒若在,由她扶起老太太效果會更好。然后我又去扶麻老二,麻三姑卻說:“放著他的,你先去后院瞧你媳婦吧。”然而,我還是先扶起了麻老二,又當頭向他作了個大揖,將他羞得無地自容,這才奔向后院。
面對這一切,我有兩件事弄不明白:一是不明白麻老二為什么會如此莽撞行事,剛跟我一接觸便綁架了玉如;二是不明白麻三姑為什么要放交情給我。我此時能夠弄明白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他們必定非常重視我的到來,這是好事,但也可能是大壞事。
后院里有三間小房,走進去一看,我發(fā)現(xiàn)玉如盤腿坐在炕上,正面對一大碗荷包蛋發(fā)愁。我開玩笑說:“您這是回娘家了?好自在呀!”她抱住我又笑又哭。但這會兒我可沒功夫聽她細說詳情,晚出去一分鐘,麻家母子就會對我多一分猜忌。拉著玉如來到前院,與麻三姑再次見禮,讓我吃驚的是,玉如居然對麻三姑叫“干娘”。麻三姑卻對我說:“這是我們娘兒們投緣,但沒經(jīng)您示下可作不得數(shù)?!蔽颐φf:“這是您疼她,我也就高攀了?!比缓笪依袢缟馅s著對麻老二叫“干哥哥”,麻老二窘得不行,只好回禮不迭,但在忙亂之中還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