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guī)煾邓先思掖_實手藝高，烤過的皮子被這些“堿水”一泡，立刻便松軟起來，而且顯出了牛皮原有的黏性。我?guī)煾涤终f：堿水洗，清水漂，然后碼在大砂鍋里，下邊墊上火腿骨，上邊蓋著拆開的整雞，文火慢燉三天三夜——我?guī)煾邓先思疫@是在教我發(fā)制“熊掌”的手藝。

第一次跟師傅學習這門手藝，我守著灶臺四天沒睡覺，等到了大功告成的時候，我?guī)煾祬s將發(fā)好的熊掌自己拿去下酒，只讓我找來一只風干的豬前肘和一只牛蹄，再加上發(fā)熊掌的原汁造了一只假熊掌給顧客送去，而且照例得了賞錢。我那可憐的師傅，當初他可算不得是個好人哪！

我沒有三天三夜文火慢燉的功夫，但終究還是將這些皮子燉得能吃了，為此我很有成就感，戰(zhàn)友們對我的夸贊也讓我很受用。只是，這一夜我卻沒睡好。

晚飯后，我像老呂一樣四處察看戰(zhàn)士們的情況，無意間望見東邊很遠的地方有篝火的光亮。我連忙熄掉篝火，沿著土埂朝東走了一段路，但還是看不清。他們距離我們至少也有兩三里遠，我只能看出來那是兩堆或者三堆篝火，其他的什么也看不清。

回到宿營地，我發(fā)現(xiàn)有幾名戰(zhàn)士也在朝這邊張望。他們問是什么人，我說只有兩三堆火，不會是我們的人，多半是藏兵。

自從我們進入藏民區(qū)，便發(fā)現(xiàn)國民黨軍隊在藏民中間造了許多謠言，讓他們對紅軍充滿了敵意，所以經(jīng)常發(fā)生掉隊的戰(zhàn)士被藏兵劫持的事。紅軍進入草地以后，藏兵們便分成許多小股，騎著一種蹄子特別肥大的馬追蹤我們。他們的目的就是繳獲我們手中的槍和子彈，扒我們身上的衣服，并不常殺人，但被扒掉衣服的戰(zhàn)士多半會在夜里凍死。

戰(zhàn)士們問我怎么辦，我說還能怎么辦？反正夜里他們過不來，還是先睡覺吧。我在戰(zhàn)士們面前故意把自己裝扮得像諸葛亮一樣平靜，但整整一夜我也沒能合眼。

這天夜里沒有下雨，而是下起了大雪，積了厚厚的一尺。天光放亮之后我看到，雪落在毒水中立刻就融化了，但積在草墩和草梗上的“雪堆”則像是一只只奇形怪狀的動物，疏疏落落排到天邊，不像是人間的景致。

遠處的藏兵也發(fā)現(xiàn)了我們，騎著馬，遠遠地兜圈子，一時還不敢接近。但此時我還顧不上他們，我必須得一個一個地檢查戰(zhàn)士們的情況，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有三名戰(zhàn)士犧牲了，有二十五名戰(zhàn)士已經(jīng)痊愈，其他戰(zhàn)士的中毒癥狀也減輕了許多。

我讓眾人推選出一位戰(zhàn)斗指揮員，他們推舉了一位排長；又讓他們選出神槍手，結(jié)果有五人報名。排長給每位神槍手配了兩名助手，將他們分成五組，只許神槍手開槍，助手負責替他扛槍裝子彈。

我指揮另外幾名痊愈的戰(zhàn)士按照病情輕重將病人們相互搭配，五個病人一組，用捆紫銅大鍋的繩子將他們拴成一串，每位痊愈的戰(zhàn)士負責一組，而我負責前后照應。戰(zhàn)士們都是品格高尚的好同志，并沒有因為我是炊事員而輕視我，反而熱心地幫助我工作。

藏兵們騎在馬上，舉著帶支架的步槍，嘴里嗷嗷叫著向我們沖過來，但還沒到射程之內(nèi)他們就圈馬回去了。如此幾次，排長告訴我，他們也害怕，不知道我們的情形不敢沖上來。

我問他們有多少人。瘦小的排長讓兩名戰(zhàn)士抱著他的腿將他舉起，伸指數(shù)了一陣，告訴我有二十八或三十人，每個人都有馬有槍，而我們總共只有九十三顆子彈，正面戰(zhàn)斗必定要吃虧。我沒了主意，他卻笑著說，用不著殺死每一個人，只要能把他們嚇跑就行。但是我知道，這些藏兵的脾氣執(zhí)拗得很，一時半會兒不會改主意。

藏兵們沖得更近了，已經(jīng)能夠看清楚他們的胡須。他們分成兩隊，但并不直接向我們沖來，而是策馬由東向西沿土埂的兩側(cè)沖過，然后在西邊遠處交插，回頭向東再從我們的兩側(cè)通過。他們一邊叫一邊射擊，排長卻不許射手們開槍。

等他們再來時，離我們就更近了，排長下令開槍，藏兵們則拼命地打馬向遠處逃去。然后排長問射手們都打了幾槍，有的說打了三槍，有的說打了四槍。排長命令他們下一次聽他的口令，他每喊一聲，每個人就只許放一槍。這個辦法果然管用，藏兵們從西向東回來的時候，我們射中了一匹馬。跌下馬的藏兵被同伙救走了，那匹馬卻在掙扎中撕開了糟爛的草根，陷入泥潭。我真是可惜那好幾百斤肉，全都糟蹋了。

進入草地的第八天，我們?nèi)匀辉谂c藏兵對峙。到了第九天，戰(zhàn)士們已經(jīng)痊愈大半，但我們也犧牲了三名同志，一名中彈，另外兩名是餓死的。

只是，那些藏兵還纏住我們不放。排長說，這些家伙知道我們沒有糧食，他們是想把我們困死在這里。我對排長說我們必須得離開這里，按照正常情況，我們離草地的邊緣最多還剩下兩天的路程，堅持一下，紅軍大部隊一定會來接應我們。

于是我們出發(fā)了，加上剛剛?cè)膽?zhàn)士，射手們被分成十二個小組，隊伍排成兩列縱隊，排長端著槍走在前邊，我背著大銅鍋走在最后。戰(zhàn)士們雖然兩天多沒吃一粒糧食，但精神還不錯，嘴里高唱“粉碎了國民黨的烏龜殼，我們真快樂……”我覺得，除了饑餓，這支隊伍毫無缺陷。

藏兵們見我們唱著歌走出來大約很吃驚，勒馬遠遠地在東面跟著，既沒往上沖，也沒開槍。到了午后，雨也下過了，雪也下過了，那些藏兵一定也等得心焦了，便排成一隊向我們沖過來。但他們?nèi)匀皇窃趪樆Ｎ覀?，兜一下圈子又回去，只把我們的行軍路線逼得越來越偏西。我知道，這些藏兵是想逼我們離開大軍的行軍路線，迷失在草地中。

晚上宿營前，我們又有兩名戰(zhàn)友累餓而死。

進入草地后的第十天，我們迷路了。路上再也找不到大軍的痕跡，沒有犧牲的戰(zhàn)士，沒有泥潭的標記，什么也沒有。那些藏兵們似乎也在猶豫，無法決定是不是跟著我們繼續(xù)走，過后他們大約想出了更壞的主意，開始不斷地從前邊沖擊我們的隊伍，我們的行軍路線不得不更偏西了。

這天中午，我以為該是為革命盡忠的時候了。戰(zhàn)士們?nèi)紮M七豎八地癱倒在毒水里，槍橫在肚子上或丟在一邊，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求生的意志。我拖著大銅鍋勉強爬到排長跟前，問他：“怎么辦？”他卻將腦袋枕在另一名戰(zhàn)士的腿上，盯著遠處的藏兵，話也沒有力氣講。

藏兵們先是試探著在我們近前來回跑了兩趟，顯然看出了便宜，便策馬徑直向我們奔來。堪堪來到近前的時候，排長突然翻身爬起，對著后邊的戰(zhàn)士們高叫道：“咬胳膊。”

射手也都翻身而起，各自在自己的胳膊上狠咬一口，疼痛讓他們立刻精神了起來。排長又大叫：“架槍。”兩名助手一個跪在射手身前，另一個將步槍架在他的肩頭，并且?guī)椭涫职褬尫龇€(wěn)。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藏兵們嚇了一大跳，后邊的藏兵慌忙圈馬而回，前邊的幾個卻收不住馬，向我們直沖過來。這時排長又大叫一聲：“打了吧！”

當先的那匹馬同時中了五槍，一下子栽倒在我們跟前。緊跟在后面的那匹馬被它絆住，跌到了我們的隊伍里，立刻便有那機靈的戰(zhàn)士上前緊緊拉住馬嚼子。馬成了我們的戰(zhàn)利品，但兩名藏兵卻逃走了。

這一場打得漂亮，大家都在歡呼。我把大銅鍋解下來，割開中槍的那匹馬脖子上的血管，接了半鍋馬血。戰(zhàn)士們你一杯我一碗喝著馬血，算是進入草地后第一次破例吃了午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