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家的糧食都吃光了，兩三萬大軍從這塊小土坡上經(jīng)過，地上的野菜自然被一掃而光，只給我們留下一些野菜的禿根，斷莖處冒出來的那一滴白漿也早被陽光曬干了。

在小土坡上還有些矮小的灌木，老呂手揮柴刀正在為我砍柴，而我則呆坐在地上想辦法。我這不是慌張，也不是害怕，此時我早已不再害怕了，我確實是在想辦法。

我現(xiàn)在只有十來斤青稞麥，牢靠地藏在大銅鍋里；小土坡上只有灌木和青草，還有大片紅軍戰(zhàn)士留下的糞便，原有的野菜早已變成前衛(wèi)部隊的腹中之食了。

我在想，我們到達后河的時候是進入草地的第三天，大家在河岸上燒火做飯。第四天早上，有的部隊忙著開拔，有的部隊忙著渡河，大家沒有時間燒飯，便只能吃青稞麥?；蛘呤裁炊疾怀?。既然我們比大軍晚出發(fā)一天，那么這片小土坡就應(yīng)該是大軍出發(fā)后的第一個休息地點，也就是說，這里的糞便必定是他們在后河吃過早飯以后的第一次大便。

我伸手撈起一把糞便，很濕，不是很臭。我用手將糞便捻開，手指上留下了幾粒硬硬的種子?？茨?！看它們那扁平的樣子！中間寬，兩頭尖，身上還帶著六條漂亮的棱！我說的沒錯吧，正是青稞麥粒。那個刻薄的老笑話怎么說來著？他們說一個吝嗇鬼帶著一條狗出遠門，僅吃了一頓炒大麥便出發(fā)了，一路上人屙了狗吃，狗屙了人吃，講的一定就是這個道理。

我在心中警告自己：當(dāng)心，不要太激動，要冷靜，既然有了糧食，就一定還有好事，還應(yīng)該有更美妙的東西在等著我發(fā)現(xiàn)。地上的野菜是沒有了，但野菜的根還在，我知道這個地區(qū)有幾種野菜的根是能吃的。天哪！南來北往的各路大仙哪！你們看看吧！這是什么！這是什么！早些時候你躲在哪里，為什么偏偏在這個地方出現(xiàn)？！

我發(fā)現(xiàn)，那些野菜的斷根居然是野胡蘿卜，咬在嘴里甜絲絲的，有些澀，不脆，但畢竟有甜味，有營養(yǎng)。我連忙抽了自己兩個嘴巴，以免這是幻視。

下了大雪山之后我曾經(jīng)找到過野胡蘿卜，但只是很偶然地發(fā)現(xiàn)一兩根而已。因為沒有實物讓我教會大軍認識這東西，我們今天才有福了。

等等，還有什么？灌木叢中有幾株稀疏的野薄荷和野韭菜，已經(jīng)很老了，不受吃，但如果燉肉它們卻是極好的香料?？墒侨庠谀睦?？我舉目四望，發(fā)現(xiàn)周圍只有人，沒有肉。

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不再找肉了，只將發(fā)現(xiàn)野胡蘿卜的事告訴戰(zhàn)士們，讓他們幫我來挖。戰(zhàn)士們聽說有東西吃，便一窩蜂地爬了過來，拿出刺刀、小刀、湯勺等五花八門的工具，趴在地上奮力地挖，挖出來便帶著泥土塞進嘴里香甜地嚼。

我不能讓他們生吃，但又制止不住。最后還是老呂有辦法，他對大家說：“后邊沒有紅軍了，這些好東西都是我們的，但生吃胡蘿卜要拉稀鬧肚子，我命令你們再忍一會兒，只要把這片胡蘿卜挖完，我保證給大家燉肉吃，你們說好不好？”

戰(zhàn)士們都抬眼望著他，目光熱切而遲鈍，過了半晌才爆發(fā)出一陣狂熱的歡呼，然后又埋頭去挖野胡蘿卜。這一次沒有人再生吃了。

但是，拿什么肉給戰(zhàn)士們吃呢？我擔(dān)心老呂要學(xué)佛祖割自己的肉，便端著半鍋大糞將他拉到水邊，一邊從糞便中淘洗青稞麥粒，一邊問他哪里來的肉。他說山人自有妙計，你就瞧好吧！

說實話，從糞便中淘洗麥粒的工作，我原本沒打算讓戰(zhàn)士們參加。一個炊事員不能讓戰(zhàn)士吃飽，這本身就夠丟人的了，更何況……不想，戰(zhàn)士們挖光了土坡上的野胡蘿卜之后，便每個人都端著自己的飯碗盛了糞便來幫我淘洗。

這天晚上，我們六十多人千真萬確都吃上了野胡蘿卜燉肉，而且鍋中還加了至少十五斤的青稞麥。戰(zhàn)士們都說，在腸胃里走了一遭之后，這些青稞麥倒是更容易煮爛了。他們說的是實情，我吃到嘴里也是這個感覺，很容易嚼爛，也很有麥香。

唯一讓我感到丟面子的是，雖然加了野薄荷和野韭菜這些香料，但我燉的肉卻不香——我們總共燉了六條皮帶兩雙皮鞋，非但不香，而且難嚼得很。

老呂拍著我的后背說：“老伙計，燉肉的手藝還得練哪！”但他的臉上卻高興得眉飛色舞。他確實應(yīng)該高興，我們所有人都很高興，老呂沒有讓大家失望，是他想到的皮帶也是肉。

晚飯后，我對大家公布了食物儲備的詳細情況，越是在艱難的時刻，越是要讓大家對真實的情況心知肚明。我舉著我?guī)煾档母杉Z袋說：“今天我們沒消耗掉一粒存糧，剩下的青稞麥還是十來斤?！?/p>

肚子里暖烘烘的戰(zhàn)士們?yōu)槲覛g呼、鼓掌。我又舉起一把手指長短的野胡蘿卜說：“仰仗大家的共同努力，我們還剩余了三十二根胡蘿卜、十條皮帶、三雙皮鞋和一捆燉肉的香料，我向大家保證，明天晚上我一定把肉燉得又香又軟?！睉?zhàn)士們再次為我歡呼，于是我陶醉了，一顆心仿佛要裂開一般，感覺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么快樂過，而且從來也沒有像愛這些戰(zhàn)士那樣愛過任何人。

進入草地后的第六天居然是個大晴天，陽光比昨天還要銳利，但是地上的草根卻越發(fā)糟朽了，空氣中飄浮著一股酸臭的氣味。沿途沒有燒飯的痕跡，沒有野菜，什么都沒有，只有些餓死的戰(zhàn)友。這是我進入草地以來第一次見到餓死的同志。

到了午后，餓死或累死后倒斃在路邊的戰(zhàn)友越來越多了，許多中毒較深的戰(zhàn)士便開始激動起來，口中自言自語，腳下也沒了方向。他們的激動影響了其他人的情緒，漸漸地，整齊的一列縱隊變成了雜亂的一團，很快又由雜亂的一團變成了分散的一片。大家就這樣信馬由韁地四下里亂走，沒有隊列，沒有組織，甚至沒有人的言語。

我和老呂四處奔跑，也有少數(shù)已經(jīng)痊愈的戰(zhàn)友在幫助我們，試圖將大家重新聚攏在一起。但發(fā)病的戰(zhàn)士太多，他們分散開來，不停地亂走，已經(jīng)有人陷入了泥潭。我對遠處的老呂拼命地叫喊，問他怎么辦，心中焦急得想要大哭一場。

突然，老呂高聲喊叫起來，緊接著幾名痊愈的戰(zhàn)士也跟著他喊叫起來，最后，所有中毒的戰(zhàn)士也一起喊叫起來。他們邊叫邊笑邊跳，向老呂的方向聚攏過去，在鋒利的陽光和腐臭的草根之間回蕩著一片歡快的聲音——“開飯嘍！開飯嘍……”

然而，我沒有時間欣賞這虛假的歡樂場面，我發(fā)現(xiàn)落在后邊的兩位發(fā)病的戰(zhàn)友已經(jīng)深陷泥潭，正一邊應(yīng)和著老呂的聲音高叫，一邊嘻嘻哈哈地往對方身上丟爛泥，高興得不得了。

我一邊大聲召喚老呂，一邊飛快地向他們奔去。我身上背著那口該死的紫銅大鍋，累得我跑不動，于是我動手去解系在胸前的繩扣，但剛一分神，便感覺腳下一軟，知道自己誤入了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