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團長對我講道理還是發(fā)火下命令,我私下里仍然堅信——掄炒勺的廚師永遠也成不了英雄。
剛剛進入草地沒多久,團長又把我從戰(zhàn)斗員改為炊事員,為此我后悔參加工農(nóng)紅軍時說了實話。如果當初我不說自己是廚師的助手,而說是機關(guān)槍手的助手,去年在湘江我就有機會頂替犧牲的機關(guān)槍手,說不定早已經(jīng)當上了英雄。然而,團長的命令必須得服從,這是紀律,不能違抗,盡管他只比我大一歲。
我將那口熟悉的紫銅大鍋重新捆扎整齊,又向沉沒在泥潭中的前任炊事員行了個軍禮,這才踢著腳下的黑水和亂草上路了——今天是我十八歲的生日,心情很糟糕。
白天已經(jīng)下過兩場大雨和一場雨夾雪,到傍晚宿營的時候,原本混沌的天空又凝結(jié)成一團團翻滾不停的黑云,像一群兇猛的食肉動物在天上追蹤著我們。先頭部隊為我們在宿營地插了塊木牌,說明草地里的黑水有毒,不能飲用。我和老呂兩個人抬著銅鍋去尋找有水流的地方,路很遠,很難走,但也讓我有機會采了半鍋鴨舌草和掃帚菜的嫩芽。老呂說要是有芝麻醬拌一拌,這東西必定好吃。
老呂雖是指揮員,卻喜歡幫我干活,只是他餓得太快,吃得也多,以至于讓人懷疑他貪吃得有些自私。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是病了,而且很可能是那種難纏的消渴癥。我們現(xiàn)在連鹽都沒有,不可能有藥給他治病,于是我隨手摘了一把變老發(fā)黃的大巢菜掖在腰里,打算先給他消了身上的浮腫再說。
天很快就黑了下來,剃刀般鋒利的冷風在草尖上飛馳,形如猛獸的烏云緊逼到我們的額頭上,深約半尺的毒水也攢起鋼針在我們的腳踝上雕刻——大軍宿營了。
戰(zhàn)士們?nèi)宄扇壕鄣揭惶帲晨恐?,將步槍橫在大腿和小腹之間,雙手抱住小腿,屁股浸在毒水中,下巴放在膝蓋上,或是吃干糧,或是打瞌睡。從遠處看上去,他們很像是一大群遷徙途中的動物,饑餓、勞累,但目標明確,意志堅定。
我發(fā)現(xiàn)隊伍中沒有人生火。在這片被毒水浸透泡軟的草地上,即使是干柴也很難點燃,戰(zhàn)士們吃炒青稞的吃出一嘴黑胡子,吃炒面的吃出一嘴白胡子,連口熱水也沒有。
我找到了一塊高出水面的草墩,支好木棍,吊起紫銅大鍋,再將紫銅鍋蓋墊在汪著水的草根上,解下隨身攜帶的干樹枝,在鍋蓋上生起火來。周圍的戰(zhàn)士們?yōu)槲业募敝猩枪恼?,每個人都往鍋里添一捧青稞麥或青稞面,往鍋下添一兩根依照命令帶進草地的干柴。然后大家臉朝外圍成一圈蹲下來,為那一小堆半明半滅的篝火擋風,同時也可以讓濕透了的脊背感受到幾分熱氣。
老呂突然望了望天說:“這會兒可千萬別下雨?!敝車膽?zhàn)士聞聽此言齊聲叫道:“大膽!”
紅軍戰(zhàn)士不迷信,但老呂預(yù)言災(zāi)禍的本領(lǐng)實在是太高了,大家不得不小心提防他的口無遮攔。果然,天上的“猛獸”被老呂驚動了,不僅倒下大片的雨水,還吐出無數(shù)核桃大小的冰雹。但戰(zhàn)士們并沒有慌張,他們整齊地掉轉(zhuǎn)身子,摘下斗笠,解開油布,給這一小堆篝火搭起了帳篷。我也脫下身上的羊毛袍子緊緊蓋住銅鍋,然后與大家一起靜靜地等待鍋中響起悅耳的水聲。
木柴太少,水最終也沒能燒開,但雨卻停了。這時,后邊的隊伍也趕到了宿營地,所有人都羨慕地望著我們這口冒著熱氣的大鍋,口中不住地贊道:“看看人家的本事!”于是我心中的委屈減輕了許多。
我把第一勺菜粥打給老呂,最后也是最稠的一勺當然是我的,但我也給了他。他是生病的戰(zhàn)斗員,我是炊事員,在紅軍中只有這么一點差別。
為大家分食的時候,我好心地攔住了一位牽毛驢的老者,贈給他稀粥一杯。我雖然從未見過他,但我聽說過他那條用破軍旗改制的紅褲子,也聽說過他的這頭著名的小毛驢。老者向我連聲道謝,喝粥的聲音賽過雷鳴,然后他從自己的干糧袋里抖出一截青稞面撒在鍋中,笑著說:“老夫今晚可謂施施然鼓腹而游了。”
“這老爺子,有驢不騎,好骨氣!好英雄!”老呂在一邊感嘆,并且小心地選擇沒有害處的詞句,免得因為出言不遜而挨了戰(zhàn)友的拳頭。
像這位老者一樣,在我們的隊伍中流傳著許多受人尊敬的名字。幾個月前,在瀘定橋爬鐵索的戰(zhàn)士們中間,活下來的十八個人我一個也不認得,但死去的四位戰(zhàn)友的名字我們卻知道得清清楚楚;還有一位婦女,據(jù)說參加紅軍時大字不識一個,但在金沙江邊,我親眼見到她蹲在地上草擬各部隊分批渡江的命令,已經(jīng)成為一名干練而有文化的指揮員了;再有就是像方才那位掉光了牙齒的老者,他只要堅持活下去,這件事本身就是英雄業(yè)績……
他們都是英雄,他們的名字像古代英雄的名字一樣被人傳頌,然而,我卻沒有機會成為英雄,身邊這口該死的大銅鍋就是我成為英雄的最大障礙。
八年前我剛剛拜師學藝的時候,我?guī)煾党3ξ艺f:“好好忍著吧小子,廚子的本事都在鍋里,只要離開灶臺你就連狗屁也不是?!蔽也幌嘈潘@話,參加紅軍之后便想離開我?guī)煾?,離開這口大銅鍋,但一直沒能找到機會。大隊紅軍離開江西進入湖南,越往西走口味越辣,很快便傳出“不吃辣椒不革命”的口號。隨著補充的湖南戰(zhàn)士越來越多,大家越發(fā)強烈地要求吃辣。這讓我那位在京津兩地大名鼎鼎的藥膳師傅很是不滿,便總是把燒辣椒的活兒派給我,還不住地在團長面前夸贊我多么積極能干,多么不怕苦不怕累,生怕我丟下炒勺拿起槍,留下他一個人去對付那些“能毒死活人的”湖南辣椒。
說實話,我從來也沒喜歡過我?guī)煾?。他帶著我跟隨一位國民黨的師長從北京來到福建,他拿很大的工錢,而我卻只管剩飯。被俘后我參加了紅軍,他拿了回家的路費卻沒走,說要報答紅軍的不殺之恩,硬是把自己算作雇來的火夫,每天拿兩角大洋的工錢給我們團燒飯,而且仍然算作是我的師傅。從江西出發(fā)以后,紅軍給雇來的挑工每天半塊大洋,我?guī)煾当阋哺鴿q了工錢。
我知道他為什么不肯回家,那是因為他得罪了一個青幫頭子,回去只有死路一條,這才撒謊留下來。我把這個情況匯報給團長,團長卻只是笑了笑,說過個一年半載他就會變好的,你根本就不用心急。
我不信他會變好,至少到了遵義之后他還是老樣子。因為正趕上春節(jié),而且這是紅軍離開江西之后的第一次休整,上級便給每個戰(zhàn)士發(fā)了一套新軍裝,還發(fā)了好幾塊大洋,讓大家給自己添置日用品。當時紅軍沒收了軍閥王家烈的鹽行,把鹽免費分發(fā)給貧苦百姓,也賣給紅軍戰(zhàn)士,一元大洋可買七斤白鹽,便宜得很。戰(zhàn)士們買了鹽之后可以在路上用,還可以當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