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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村落的人夢(四)

閻連科文集:情感獄 作者:閻連科


“你去吧七哥?!标犻L無奈地說,“到支書家替我道個歉,說我他娘的后悔了……說扣多少返銷糧都成……千萬別讓他支書生氣,千萬別為這連累了連科當秘書的事……”

“咋樣?”

“更他媽的糟啦。支書說為了樹立大隊一班人的威信,要扣咱們一百斤返銷糧?!?

“多少?”

“一百?!?

“×他八輩子!看他支書能當一輩子支書嗎?有一天我們十八隊出了人物……奶奶。連科的事沒提起?”

“提了。支書說比較起來還是四隊的星光好一些,仍打算讓星光當秘書?!?

七伯和支書家有些連七伯也道不明的親戚,因為支書是田湖大隊最顯赫人物,七伯媳婦見了支書就叫表弟;所以,七伯也就總把自己當成支書的表哥。七伯從支書家回來,和隊長說這番話是在村口大皂角樹的牛車鐵輪鐘下。那時候,玉玲來了,我們家飯晚,出工的鐘聲已響過,我端著飯碗和村人男女集合在樹下。聽了支部又扣隊里一百斤返銷糧,大家立馬炸了情緒,老少都在樹下海罵,恨不得立刻就去把支書家老墳掘開。想想,平均每隊一千斤返銷糧,平白就扣了我們十八小隊三百斤。三百斤小麥能盛滿兩個麻袋,這么大的數(shù)字,隊長替社員們咬牙忍了;然去分糧時,因為上邊扣減大隊一千三百斤。這一千三百斤本該平均分到各隊去,結果支部為了算賬方便,卻扣了我們一百斤,而只扣其余各隊七十斤,無端又使十八小隊吃了三十斤的虧。隊長為此鳴了幾句不平,又毫無根據(jù)地罰扣一百斤。這七扣八減,一千斤返銷糧僅僅還有五百斤。如果是五百斤黃金也許無所謂,然卻是五百斤小麥。再有月余就要過年,這五百斤小麥卻是瑤溝村每人都要少吃幾個白饃,少吃一碗水餃。莊戶人家,過年沒有黃金可以,沒有面吃還算鳥兒大年?村人們圍隊長站著,聽七伯說又扣了一百斤小麥,個個臉都白了,小伙子們跺腳罵娘,在隊長周圍急轉,陣勢似乎是只要隊長招一下手,大伙就會沖到大隊部或者支書家,鬧個天翻地覆,改地換天,把支書和所有的大隊干部家折騰得房倒屋塌似的。

“操!他支書也太欺咱十八小隊了?!?

“好歹咱十八小隊的男人們都還活著吶!”

“奶奶的,咱去把支書家鍋砸掉算啦!要餓死誰他媽的也別想填飽肚子?!?

社員們罵著,就真的有人動了腳步,那陣勢仿佛誰不動誰就不是瑤溝人,誰不罵誰就是十八小隊的逆子。一時間皂角樹下沸沸揚揚,如同一堆濃煙柴草,有火就燃。隊長三叔原還一臉無血白色,怒得如被擒獅子,把拿在手里的敲鐘鐵棒轉來轉去,樣子似乎如果支書或別的人物只要出現(xiàn)在面前,他就會將鐵棒砸過去??墒沁@一會兒,他一看這陣勢,卻猛地把敲鐘鐵棒摔砸在地面,眼睛瞪得球圓。

“這一會兒你們都嫌糧食少了?可當初給你們說過今年冬天哪個隊有外出逃荒要飯的,哪個隊就多吃返銷糧,你們?yōu)樯秲憾疾蝗??!你們?yōu)樯秲憾颊f餓死屋里也不站在別人家門口?”隊長這樣快嘴吼叫著,拿目光把社員們掃了一遍,然后把目光落在了九爺身上。九爺一直坐在人群背后,靠著一條石塄,腳膝并攏,雙手對插在黑襖袖中,擱放在膝蓋上,神情非常自如。那張飽經(jīng)了八十二年風霜的老臉,像一張掛在后墻上被風吹雨淋了八十二年的獸皮,干枯得沒有一絲汁水。那皺紋壓著皺紋的溝壑,如同濃縮了滿世界的曲折和艱辛。直到這一刻,隊長才發(fā)現(xiàn),全村人也才都剛剛注意,九爺?shù)钠ど?,決然地與村人不同,與世人不同,活脫如發(fā)掘開的幾千年不見日光的古土。那似棕非棕的古土色的臉上,深深地嵌著似乎無光的雙眼,顯出了九爺永生與世無爭的模樣。在村人們這樣喧騰憤怒的時候,九爺溫和地平視著面前兩人合抱不攏的皂角老樹,盯著皂角樹上忙碌爬動的一隊隊上下的螞蟻,就像道士盯著一本玄妙的謎書。他不說話,也不看村人,仿佛這里除了他和老皂角樹,還有樹上的螞蟻,別的啥兒也沒有。隊長被九爺?shù)钠届o壓住了,他不再發(fā)怒,慢慢地平靜下來,咬著嘴唇不動,似乎想從九爺那里看出點處理事情的玄門妙道。

然九爺卻站起身,不斜目扭著頭,徑直慢慢朝家里走去。隊長望著九爺?shù)暮笥?,剛才的怒氣徹底盡凈。他回過頭來,讓七伯、六叔等幾個主事勞力和隊里有點頭腦的年長上輩人留下,就吩咐其余人由副隊長帶著,到耙耬山上刨地角了。

留下的人中有我。皂角樹下冬風吹得如笛訴一般,太陽的溫暖減了許多。大家看外邊沒有可坐之處,又不是商事場地,就到我家去了。玉玲正在幫娘洗鍋,看來了一群長輩,忙不迭兒搬來幾個凳子,大家就都坐在院里太陽地上。

玉玲搬完凳兒,說完熱情客套話就進屋去了。七伯六叔都說這姑娘不錯,隊長卻說咱們換個地方說事。我知道隊長想了哪兒,忙說她知道咱村底細。這樣隊長就開口說了。

“把大伙留下就是一個事兒,我覺得咱村丟下幾百斤返銷糧事小,丟掉大隊秘書事大。不消說,大隊秘書管著大隊支部的印,人勤嘴乖就能入黨,就能當支部委員……都知道奶奶的支書就是解放初當秘書現(xiàn)在干上支書的。我算過了,連科這年齡眼下當秘書,田湖大隊的支書就早晚有一天會是咱瑤溝人??蛇@次連科不當秘書了,怕咱十八隊今后十年、二十年連個黨員也出不了……大家說吧,咱村要不要這個秘書?不要就他媽算啦!”

“要呀!”七伯拍了一下膝,“支部沒有咱村一個人,就像朝中沒有本州一個官一樣?!?

“×他八輩,去年大隊罰我二十個水利工,支部有個人替我說半句話,也用不著大雪天讓我在水里扛半個多月大石頭?!?

“我算過了,解放二十多年,咱十八隊和外隊打過上百場官司,沒他媽一場勝訴的。為啥,就因為支部里連咱村一根頭發(fā)也沒有……”

“閑話別扯!”隊長三叔從凳子上站起來,又蹲到凳上去:“要這個秘書可以,誰能把支書的心給拉過來……聽說四隊的星光是支書家干兒子?!?

都不再言語。爹把他剛稱的半斤煙葉揉碎放在眾人圈里。我覺得不知如何是好,看不出來大隊秘書對我有啥兒前途,然村人對秘書的期望卻使我不敢有絲毫的輕藐。我站在上房門口看村人們?yōu)檫@芝麻小職的大隊秘書費盡苦心,心里不覺又酸又澀。隊長在吸煙。大伙都吸煙。他們是瑤溝的精明人物,瑤溝的大小事兒,隊長沒有主張,都要找他們商量。金黃色的煙霧在他們頭頂盤盤繞繞,濃重起來就像一座云霧似的山,壓得他們一個個都把頭勾下去。七伯說給支書家送點東西說說情,隊長問送啥?六叔說我有一雙大頭靴,隊長說支書穿的皮靴里邊帶羊毛,還缺你的棉靴子。有個低輩分的哥問誰家和支書家有親戚?七伯說瑤溝沒人和支書家真正有親戚。只好就又悶下,各自盯死自己眼下那一片腳地,樣子神圣莊嚴,仿佛議論村中的生死命運。這樣過了很久,爹覺過意不去,說不行算了,就讓連科還去洛陽干小活。隊長說當不當秘書不是你們家的事,看不透世事別吭聲!爹就再也不好多語,陪大伙一道受著那種無奈的折磨。

“不讓你當秘書了?”

“還沒最后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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