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雯淑沒給你說?雯淑她爸當縣委副書記啦,一家人都要搬到縣城住洋樓?!?
我呆著,想說啥兒沒能說出來。
同學又跟我說了幾句閑話就走了。我忽然覺得心里十分空蕩,空蕩得如一片寸草不長的荒野。剛才心里的那種輕松喜悅蕩然無存。望著那搬家的人群,憑空生出一種恨意。恨意像風一般從荒野吹過,留下的仍然是茫茫的荒野。驟然間,我感到自個很可憐,像孤零零走在禿嶺上的一只綿羊。我想哭。我咬著自己的嘴唇不動。動了我就會真的哭出來。我看到了禿嶺上的那只綿羊,和我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嶺脊上。它找不到羊群,也找不到一個伴兒。天又高又遠。烏鴉從它身邊飛過幾只,又飛過幾只。嶺上沒有青草,只有板結(jié)的黃土。綿羊緩緩地朝前挪了幾步,到一個高處,抬頭望著遠處不動了。給雯淑家搬家的人還在忙著。我聽見了東面汽車站發(fā)車的汽車聲。我心里荒涼極了。我記起來爹在洛陽等我送錢去,然我站著沒有動。我忽然哪也不想去。不想去洛陽送錢,也不想再念書。
我依然站在往日等雯淑的街角不動。我想起半月前雯淑和我一道去賣棺材,回來時我們迎著絢紅的落日,她忽然抖開那半面繡著日頭的手帕給我看。我那半面繡有月亮的手帕始終壓在枕頭下的書本里。書是《艷陽天》。
這時候,鄰居的三奶奶忽然領(lǐng)著一個人一晃一晃從裝車的地方走過來,到我跟前時,三奶奶站住了腳。
“連科,你去洛陽還沒走?”
我說:“沒哩?!?
“快去吧?!比棠陶f著,扭身對他領(lǐng)的那人道:“這是她兄弟,書念得好,全村人都供不起這一個學生娃。”
那人看著我,跟著三奶奶走了。
我也看了看那人,衣裳穿得不錯,新的,手腕上還有一塊表。是中年人,少說有三十七八歲,也許有四十歲,好像有病,走路少氣無力,和三奶奶一樣晃晃的。我不知為啥一直看著那個人。我發(fā)現(xiàn)那人走得很遠了,還回頭來看我。三奶奶也回頭,還用手跟我擺了擺,好像意思是快讓我去洛陽。
我該去洛陽了。爹在洛陽等著我。我摸了摸二姐縫在我衣裳里邊的五百塊錢,心里立馬動一下。我想起昨兒夜里二姐半夜才回來,三奶奶不在家;我想起來二姐今早衣裳穿得很齊整,發(fā)現(xiàn)我沒離家去洛陽,急得啥兒似的,沒給我燒飯就把我打發(fā)上路了,我想起上次去舅家,舅明明說過借不到錢……三奶奶領(lǐng)的那人已經(jīng)走了很遠。雯淑家門口還在裝車。汽車站不斷響起喇叭聲。猛然,我像感覺到了啥兒,猶豫一陣,車轉(zhuǎn)身子就往家走了。
我比三奶奶們走得快得多??熠s上他們時,我就慢下來。
跟著他們走。他們一直在說話。我聽不清。
鎮(zhèn)上收工的人群從我們身邊走過去,不斷有人回頭去望三奶奶領(lǐng)的那個人。
快到村時,我步子越發(fā)慢下來。
到三奶奶家門口,三奶奶沒有領(lǐng)著那人往家拐,而是徑直朝著我家大門走過去。
我終于明白了。
果真是這樣:原來二姐給自己找了婆家!定親禮五百!那男的就是三奶奶領(lǐng)的這個有病的中年人!
果然是這樣,二姐給自己找了婆家!
由不得分說,我?guī)撞阶废蚯叭ィ幌聶M在我家大門口,兩手分抓著兩邊門框,把三奶奶和三奶奶領(lǐng)的人堵在門外。
三奶奶和那人都怔了。
“連科……你這娃兒,讓開路!”
我瞪圓了眼睛,恨不得把三奶奶卷進我眼里,像被人卡了脖子一樣吼。
“三奶奶,你把人領(lǐng)走!”
三奶奶跺了一下半大的腳。
“可是你姐找的人家呀!”
不等我接話,那中年男人,滿臉鐵青,朝我沖了一步。
“你姐一開口就要了我們家五百塊的訂婚禮,還答應(yīng)再給五百就成親……錢哩?錢哩?!”
我挺了一下胸,扯開扣兒,一把撕下姐縫在衣內(nèi)的紅布兜兒,抓住那五百塊錢朝那男人身上摔過去。那五百塊的大票兒像秋葉一樣在我們中間落下。
三奶奶雙腳跳起來。
“你這屁事不懂的娃兒瘋啦瘋啦不是?”
這一刻,二姐從上房跑出來,平生第一次喚著我的名字罵:
“連科,你這死孩娃,二姐的事情不讓你來管——你閃開!你閃開讓人家快進來……”
我車轉(zhuǎn)身子對著撲來的姐。
“二姐——我十七了,我要管!”
那中年男人站著不動。直勾勾地盯著二姐看??吹醚壑榫鸵鞒鰜?。三奶奶在撿錢,嘴里不停地叨叨著。二姐撲過來,拉著我的胳膊往院子里拉,似乎生怕那男人突然轉(zhuǎn)身走去。門外開始有左鄰右舍圍著看。我釘在地上。二姐拉我不動,急了,她就撒手要往院外走。我知道二姐要出去撿我扔的錢,就猛地一把扯著二姐,朝院里推過去。
二姐摔倒了。
我反身閂了院子門。
二姐沒有立馬站起來,她跌坐在地,左手摁在一個碗片上,血順著碗片流在地面上。
“二姐……”轉(zhuǎn)過身子我叫著,一下?lián)溥^去,跪在二姐面前哭起來。我說:“二姐……我不叫你訂婚!我不叫你嫁!我不上學了二姐……我十七了,我要跟人去打零工……雯淑她家搬走了。我不上學了二姐……雯淑她家搬走了……”
二姐沒有說話,也沒哭,也沒扶我站起來,就像啥兒事情也沒發(fā)生。她抬起雙手去我臉上撫摸著擦淚時,血和著我的淚從我的嘴角流下去,滴到我的白襯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