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也沒有想到,全村三十戶人家的現(xiàn)金湊起來,才一百八十七塊七。這是全村的積蓄。
村里開會以后,我心里一直十分慌亂。因?yàn)槲野汛謇锔鲬舳剪[得不能安寧,使我隱隱覺得,有點(diǎn)對不住村人們。我猛然開始懷疑,我值不值得去念書。念了書能有啥兒出息呢?我想,沒有出息我如何向村人們交代呢?瑤溝村解放幾十年沒出過高中生,可有了高中生又能如何?外村高中畢業(yè)的學(xué)生不是都在家里種地嗎?從后晌開始,對今后歲月的擔(dān)憂包圍著我,像一團(tuán)迷霧一樣把我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我想對二姐說:二姐,我不讀書了。可我望著二姐沒能說出來。我知道我為啥沒能說出來。
因?yàn)轹┦纭?
雯淑去縣城還沒回來,她在念書,使我就一心也想去念書。
從會場上回來,我看二姐轉(zhuǎn)眼像變了一個人。她臉上一臉剛毅,目光又明又亮,說話辦事干凈利索。樣子一點(diǎn)也不像一個姐姐,倒像一個極有主見的大嫂啥兒的。
后晌,不知為啥兒,她去鄰居三奶奶家坐了很久?;貋頃r,咬著嘴唇不說話,默默地給我燒了夜飯,舀上端到我面前道:“小弟別愁,車到山前必有路……姐出去辦點(diǎn)事就回?!?
姐沒吃飯就走了。
那一夜,沒有月亮,很黑。院子里又悶又熱,連一絲風(fēng)也沒有。我吃了一碗飯,孤零零地坐在院里的石桌上搖著去年買的芭蕉扇。大門開著,門外不斷有腳步聲傳來。二姐總也沒回來。倚著石桌后的樹身,望著天空僅有的幾顆星星,我感到好孤單。云彩在天空一動不動,卻又濃又厚,星星在云縫間,如被黑紗包起來的珠子,時明時滅。有時候,院里沒一絲光亮,我像坐在墨池里,有時候,有一星亮色,我又像浸泡在一池渾濁的污水里。身上都是汗。老鼠在院里跑來跑去,嘰嘰叫著的聲音,格外地令人害怕。我虛歲十七了,我想,我不應(yīng)該害怕??晌胰滩蛔∫?。往門外走走,聽到耙耬山上有古怪的鳥叫,更叫人毛骨悚然。越發(fā)怕得不行。我去問三奶奶二姐去哪了?可三奶奶不在家,就只好回去重新坐到原處。姐是該回來了,已經(jīng)是半夜。她還沒吃夜飯,飯還蓋在鍋里。村子里傳來了狗吠的聲音……
姐沒有回來。
村里靜極了。我忍不住打盹,心想躺在床上等姐姐??晌彝采弦坏?,就像豬一樣睡著了。
二姐啥兒時間到家的,我一星點(diǎn)兒不知道。只記得睡得正香時,二姐把我晃醒了。那當(dāng)兒,我正做夢。夢見院外的那棵枯黃小槐樹,忽然間長大了,大梁那么粗,那么高,樹冠兒大得要命,葉子又濃又密,鳥窩一個挨著一個,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桃樹上結(jié)的桃子。就這時候,二姐搖著我說:
“小弟、小弟,你醒醒呀!錢借到了。五十,縫到你的衣兜啦。明兒一早你起床坐頭班車把錢給爹送去……記住,起早坐頭班車……別忘了到洛陽下車給大姐買5斤蘋果……記住沒?姐去睡了。記住起早。”
我睜開眼睛,見姐很倦地站在床前。我想問二姐你去哪了,可我忍不住又閉上了眼睛。我感覺到姐吹滅了燈,慢慢摸黑走出了我的屋。
第二天,我醒得很遲。日頭出來時,我還依舊睡在床上,二姐倒起得早,看我還睡著,就氣鼓鼓地推門進(jìn)來,一把揭掉了我身上的被子。
“小弟,你十七啦,咋的屁事都不懂!叫你起早給爹送錢你還像豬樣睡在床上?!?
我想起了昨兒夜二姐交代的事。猛地從床上彈起來,看見二姐手里提個小包袱,渾身上下都穿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
我問:“姐,從哪借的錢?”
姐說:“舅去借的。”
我說:“舅到底是舅!”
姐說:“別說那么多閑話……快走吧弟?!?
說著,她把包袱塞進(jìn)我手里,說是爹、娘和大姐的換洗衣裳,又交代我上車下車千萬注意錢,不要和生人多說話,到洛陽問路時問那些上了年紀(jì)的人。我已經(jīng)感到了衫衣的胸口邊上鼓鼓囊囊像塞著一樣?xùn)|西,知道那就是二姐縫進(jìn)去的五百塊錢,用手按了按。二姐說別磨蹭了,再晚連二班車也趕不上。
我上路了,去洛陽給爹送錢。
姐把我送到村口,又交代了幾句到車上不要和生人講話,多注意胸口,最后站著向我擺擺手道:“天黑趕回來,明兒去學(xué)校上課?!?
日頭已經(jīng)很高。田地里一片亮色。往鎮(zhèn)街上走時,我步子很快。我想到前天整個瑤溝村還為這五百塊錢犯愁開會,現(xiàn)在我就拿著這五百塊錢往洛陽去了,心里格外暢快。這時候正是往日我去四中上學(xué)的時候,我想趕巧我能在鎮(zhèn)十字街碰上推車出來的雯淑。我知道雯淑沒回來,回來她會去家找我的??晌胰匀慌沃夷茉谑纸挚谂龅剿?。也許?真的能碰到她。碰到她我就詳詳細(xì)細(xì)把這三天的事情全都告訴她,前前后后,枝杈末節(jié),從爹來了一封信,到我去學(xué)校辭學(xué)取書;再從隊(duì)里開會湊錢到眼下我去洛陽。一字不漏地告訴她。她會像往日一樣,一聲不吭地聽我講,像聽一個很離奇的故事。聽完了,她會高興。高興得什么似的。終于又可以一道讀書了!她萬也想不到離家三天,就發(fā)生了這么多的事,差一點(diǎn)使我真的不能念書。她會又驚又喜地盯著我。等我講完了,她會說:“我和你一道去洛陽吧!”我等的就是這句話。她和我一道,我心情就特別好。我沒去過洛陽。我害怕下了汽車,我找不到洛陽第三人民醫(yī)院在哪里。她經(jīng)常去洛陽。她有個親戚是地區(qū)的大干部。她要和我一道去洛陽,那真是好極了。我走得很快,我想象我剛好到十字街口碰到雯淑走出來。這是我們往日一道上學(xué)的時候。日光十分明凈,又金又艷。雯淑一定在十字街口等著我。遠(yuǎn)遠(yuǎn)沒到十字街口,我就把目光投過去。
在那里我沒有看見雯淑。
我看到了另外一件事:
不遠(yuǎn)處雯淑家的門口,停了兩輛大汽車。好像是雯淑家在搬家。看的人很多,多是娃兒女人。動手幫著抬家具的人也很多,多是漢子小伙。他們來來去去,裝車特別小心。我站在往日等雯淑上學(xué)的十字街角,心里涼涼的,感到有啥兒事情要發(fā)生,事情比我不去高中念書還要大。雯淑家門口的吵聲很大,多半是車下的人說車上的裝車慢一點(diǎn),別碰掉了立柜上的漆。我想走過去問個明白,可又有些隱隱的害怕。我怕人家說真的是雯淑家在搬家。這時候,和我同級去四中念書的一個同學(xué)走過來。
“連科?!?
“那邊干啥?”
“雯淑家搬家。”
“雯淑家、搬家……搬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