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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洪水卷走的透明十二歲(十三)

閻連科文集:情感獄 作者:閻連科


見娜不理我。我們隔著距離望著洪水。天水成了純黃色,似乎比先前稀了些。上游源頭那兒比先前明亮了。太陽在頭頂很輝煌,云彩模糊地被天水沖洗著。村人們的柳樁已經(jīng)釘了大半堤,砍樹的、去守灘屋里背繩的,都不斷從我們背后走過去。他們說我們,走吧,一道兒去。我想去,見娜不理我,我就沒有去。到末了,我說我賠你一只黃鶯,她就把手伸給我。拿來。等水落了,我上山給你抓。我眼下要,要淹死的那一只。我開始恨她了。我想我的花臉?biāo)懒耍疫€原諒了你。于是,就咬牙丟下她,獨(dú)自往新堤那兒走去了。

其實,我發(fā)現(xiàn)隊長三叔也是見東西就撈的,能撈樹就撈樹,沒樹就見啥兒打撈啥兒。他的身后,水桶、木箱、椽子、玉蜀黍穗、木匠的大鋸、檁條、門板、柳籃、雜七雜八的,排成長長一隊。我去了,他讓我點(diǎn)點(diǎn)那兒有多少村人,把那些物件就分多少份兒。說檁條、椽子一樣算一份,別的可幾樣算一份。我給村人們每人都分了一堆物件兒,就坐在新堤上看人們和天水抗斗。闊寬了幾倍的河面洶涌著一個接一個的牛腰浪子像在陽光中攤曬的一席接一席的黃豆。岸邊的村人們在天水邊如永遠(yuǎn)沖不走的插入河床低下的一根根柱子。他們動作著,把濁水和白沫不斷揚(yáng)到大堤上、半空中,每人露在水外的赤背都沾著一身肉色的黃泥。爹和一撥人在打樁,打樁的聲音空泛地在水面上仿佛飛著的水鳥時高時低。五叔們幾個,在水中綁系樹梢,把梢子理順到新堤腳下護(hù)著堤底。有時候,不知為啥兒還要鉆進(jìn)水里一陣。鉆進(jìn)水里的人從洪水中出來仿佛是在泥鍋里煮了一番,渾身軟癱著坐在堤坡。人們那時候就盯著他,如同等待著啥兒?直到他朝人們擺擺手,說沒事,堤底還結(jié)實,人們才從他身上收回目光,繼續(xù)和洪水抗斗。我看了很久,注意到那鉆水的多是五叔,一般每系幾枝梢子,他就鉆進(jìn)水里一陣。他鉆進(jìn)水里的時間很長,我在堤上盯著洪水埋沒了他,從他頭上軋過去,五叔就把我的心給帶走了,帶進(jìn)了那混沌的洪水世界。我在外邊,仿佛等了一天一夜五叔才從水中出來。這時候,我就油然生出幾縷對五叔的敬意,以為世界上再沒有比五叔更為偉大的人了,沒有比五叔眼下從事的事情更驚心動魄了。

可五叔最后出了險故。到底出了險故。在到一個堤灣的時候,大伙打下一根木樁,系下一枝樹梢,隊長說下去看看,五叔長長地吸了一口渾濕的空氣,就像我們走在街上吸了一口街面飄流的炒肉的香味那樣,一口氣差點(diǎn)將人家鍋里的肉也吸進(jìn)肚里。五叔吸圓了肚子,他就抓著樹枝鉆進(jìn)了水里??晌迨鍎傔M(jìn)水里,他頭上的大堤塌方了,半間房似的土沙像一堵墻似的倒進(jìn)水里,沉悶的一聲轟隆炸起了幾層水花,大堤缺下一道豁口,接下水面又歸平靜,被推走的白沫重新?lián)浠貋?,涌到堤下。不消說,五叔被蓋在水下了。村人們臉上都結(jié)著白霜,盯著浩瀚的水面。隊長這當(dāng)兒怔了一下,扔下手里的抓鉤,一頭從堤上鉆進(jìn)了水里。見娜看見了這一切,她從老堤跑過來,問我咋了?我說五叔被砸進(jìn)水里了。于是,她的兩眼充溢著藍(lán)瑩瑩的驚恐。黃洪水從她的驚恐里嘩啦嘩啦響叫著奔過去,大銀鳥在她眼里飛來飛去。她的眼像深夜的兩個天宇,把天水和村人們都涼涼地裝了進(jìn)去。隊長鉆進(jìn)水里還沒出來。有一棵柳樹從人們眼前翻了過去,上邊還掛著一件不知天水從誰身上脫去的布衫。村人們列成一排,站在堤沿像觀陣一般盯著腳下的水面,好像過去了幾天幾夜,隊長才從水里出來了。他扒著堤坡走上來,往堤面一坐,說:“五弟完蛋了,水里沒有他?!?

村里有人問咋辦?

隊長說完就完了嘛,遇到天水能咋辦?

有人說操他娘這洪水。隊長說老五也活了四十歲,最小的孩娃都八歲能幫娘干活了,死就死了吧!擋不住的事,沒人死還叫他媽的啥洪水。說到這,隊長很淡然地和天水對視一眼,扭過頭望著那空蕩蕩的長蛇似的大堤,說再回村一個人,讓運(yùn)稻子的人跑步來。說完,他就把目光壓在下游不遠(yuǎn)處的天水黃面上。人們也都把目光壓到那里去,就都看見水面有個人頭像西瓜樣浮了一下就又沉去了。

是五叔。

他離堤岸很遠(yuǎn)。隊長從地上彈起來,等了一陣,不見那西瓜似的圓頭再次浮出來,就撿起抓鉤朝下游跑過去。他跑得快極了,邊跑邊盤著抓鉤的繩子,直跑過剛才浮出人頭的地方很遠(yuǎn),才站定腳步,把抓鉤在空中掄了幾個圈兒,撒開手,讓那抓鉤往天水中飛過去。啥兒也沒抓到。隊長旋即拉回抓鉤,又往下游跑了幾步,再把抓鉤甩出去。這樣反復(fù)來回,到第七次回拉抓鉤時,我們都看見水面上忽然浸出一盤黑紅的顏色,像隔夜的血樣淺黑深紅,一絲一線纏出一個圈兒又一個圈兒。到這時,村人們一下全都不再呼吸了,張張臉上都結(jié)著木然和緊張,像濕紙貼在墻上立馬風(fēng)干了似的繃著。隊長的臉色很淡,仿佛表情被天水洗去了,留下的只是半濕半干的死肉。他輕輕地一下一下拽著麻繩,血在天水面上拉成長長的一條,被天水歪歪扭扭地沖到下游,就漸漸融在水里,不見了顏色。見娜問我,抓了啥?我說五叔。她說抓人?我說你別說話。大堤上很靜,只有天水的叫聲,哇哇啦啦在堤面上動著,滾到十八畝稻田里去了。到今天我還清清亮亮記得,隊長越拉越重,水面的血灘也越來越大,離我們也越來越近,到靠近大堤時,隊長拽不動了,下去了兩個勞力,摸著抓鉤的繩子鉆進(jìn)水里一會,果真扛著五叔出了水面。

五叔命大,抓鉤沒有抓到他的頭殼,也沒抓到他的肚子。抓到頭殼或抓破肚子,就沒有我后來的五叔了。五叔出來水面時,抓鉤在他的胳肢窩里扎著,血順著抓鉤、拉繩往下流。后半生五叔的右胳膊就殘廢了,像一條棍子那樣不會打彎,連一點(diǎn)兒活也不能做。可當(dāng)時那胳膊還會動,五個指頭在胳膊頭上掛著,像雞爪樣抽在一起。五叔的胳肢窩里一團(tuán)暗紅的爛肉,如被鷹啄了一陣似的。他的眼睛閉著,眼窩中藏著兩團(tuán)黃泥。褲衩被洪水剝掉了,露出他的很大的東西。見娜沒有捂眼就看了五叔的那東西,她看得很詳細(xì),又驚又駭,就像見了一條真的長龍。

到堤上,兩個勞力把五叔放下,去胳肢窩拔抓鉤,那抓鉤死活不肯下來,每拔一下,五叔的嘴就極苦地咧一下,終于把他從昏迷中疼醒過來。他張開嘴說,我日你們娘呀!還叫我活不活?拔的人就不敢動了,說抓鉤進(jìn)了骨頭縫。隊長過來,蹲在五叔臉前,老五,你忍著一點(diǎn)。這樣說了一句,他就一手按著五叔的肩膀,一手抓住鐵鉤,扭樹枝似的,將抓鉤在五叔的胳肢窩里旋了一個圈兒,用力向外一拉,五叔罵了句你不得好死三哥,那抓鉤就掛著一塊紅肉出來了。

五叔的胳肢窩兒這時候仿佛開了血閘,殷殷的紅血汩汩潺潺地流出來,浸進(jìn)沙堤里。隊長提著抓鉤看了看鉤尖上的那塊兒紅肉,又用手從鉤上取下來,轉(zhuǎn)過身子,對著天水,說龍王爺,敬給你了。就揚(yáng)起胳膊扔了出去。五叔胳肢窩的那一小塊肉,像紅棗樣在空中飛著,被過午的日光照得透亮,好似一粒紅星星落進(jìn)了天水中,還濺起十幾粒渾濁的水珠。

五叔在沙堤上躺著,用另一只手捂著自己的胳肢窩,扭臉瞟著隊長,“我咋辦?”

“派人送你到醫(yī)院?!?

“我一輩子這胳膊……”

“黃水大災(zāi),胳膊要廢了就每年多分給你一百斤稻子。”

有了隊長這話,五叔就偏過頭去,看了看那十八畝稻田,讓人背著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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