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日子快得猶如一道閃電,立冬的節(jié)日就降臨在了靈隱渠的工地上。那一天落了雪花,風寒得冰凌刺刺,滿山遍野的白色在地面上結了冰。又往前伸了二里的水渠,在山上直直地凹下去,三姓村的人就在那渠頭上,一寸一寸地讓水渠往著前面拱,哈出的熱氣在半空霧團團地彌漫著。
司馬虎從渠的那頭走來了。他把剛蘸過火的幾根鐵釬往地上一丟走到司馬藍的面前說,娘快死了,哥,連水都喝喝吐吐了。司馬藍正在崖上掄錘,他把錘凝在雪空里,說不會吧,我昨兒看見娘喉嚨里的腫塊小了呢。司馬虎說她是咱娘她快死了我能騙了你?說你要還是我哥還是娘的孩娃你回去看看她,她一聲聲地叫你的名字哩。
司馬藍丟下大錘離開工地了。
到山腳下麥場上的一間小屋里,他用筷子壓著娘的舌頭,劃一根火柴伸到娘的嘴里,把目光往深處探探,拔出筷子,扔掉火柴棒兒,他說你想吃啥你就說吧娘。
娘把目光擱在司馬藍的身上,說我真的還以為我能熬過這個冬天呢。司馬藍說你頭上的疥瘡不是輕了嗎?連頭發(fā)都又長出了一層,娘在架起的木床上翻了一個身,咯咯咔咔坐起來,把瘦骨嶙峋的后背倚在坯墻上。
“外邊下雪了?”
“都立冬幾天啦?”
“你不是說冬天要給我編一個葦席棺材嗎?”
她說我三十八歲了,在三姓村也算高齡哩,雖竹翠生了個死孩娃,她還是讓我做成了奶奶。村里人有幾個做過爺奶呀?可我做了奶,抱過孫女了,今兒我壽限到了,就要死去了,心滿意足哩。她說整整三年了,人死就沒用棺材埋了吧?說我死了,你能用席子給我編一口棺材,那我這輩子就沒白養(yǎng)活你,沒白養(yǎng)活鹿和虎。
司馬藍從娘的一團頭發(fā)上拔出一根灰白色的簪,說這是銀的吧?他娘點了一下頭,說這是家里最值錢的東西了,說她外婆在她娘嫁時從頭上拔下給了娘,說她娘在她嫁給司馬笑笑時從娘頭上拔下給了她,說這簪子最少能換兩塊棺材板,換一捆葦子顯然虧了呢。司馬藍沒有再說啥,他握著那根銀簪從屋里走出來,徑直往東邊的小馬寨村走去了。
小馬寨村不消說多半人家都姓馬。他們住的麥場屋就是小馬寨的房。小馬寨的西南有幾畝臭水塘,年年都有一茬葦子分到各家各戶,所以家家房前屋后或廁所的一角都有幾捆葦子靠在那。司馬藍從村東頭走進去,看第一家的大門鎖上了,便走了第二家。
“你家的葦子賣不賣?”
“賣呀,你買?”
“我用這銀簪給你換?!?
和司馬藍說話的是一位年輕媳婦,正在院里用水淘糧食,一半麥和一半豆。他說你們這可真富呀,平常吃飯還吃細面呵。那媳婦朝他笑了笑,接過簪子朝門外走出去,一指長的工夫就又走回來,說你這簪是真的銀,換幾捆葦子你虧了。
他說:“我只要一捆葦子,一捆就夠了?!?
她說:“那你不是更虧呀?!?
他說:“我再要你一籃麥。工地上的人三個月沒吃過白面了。”
女人望著地上掏洗了一半的麥,默了一會兒抬起頭,過去把大門閂上了。從大門那兒轉回身子走來時,司馬藍看見她臉上忽然騰起沉甸甸的一層紅,說我知道你是那兒挖渠的工頭兒,是村長,在村里見過你,說我們村里地分了,責任到戶了,各自種地各自收成呢,這麥是請人犁地時讓人家吃的,給你了我怎么請人犁地呀?說著,她把目光滾燙燙地一股一股澆在了司馬藍的臉上,問你有幾個月沒回家了吧?
他說:“我快兩年都沒回過村里了?!?
她說:“你成過了家?我看出來你是成了家的人?!闭f罷,她不等他回話,扯著他的胳膊就往屋里拉,說我不能把糧食給了你,可我又想要你的銀簪子,說我把我的身子給你一回,你就沒有啥兒虧吃了。這樣說著,她扯他進了屋里,又把門關了,然后就去解她的衣服扣,慌慌張張,有一個扣子掉下了,彎腰去拾扣子時,她看見司馬藍站在窗光里,一動不動,兩只手縮成卷兒,目光火旺旺燒得一個屋子彤彤的紅。
她說:“你不愿意和我那樣,大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