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這一夜,村人們才冷丁發(fā)現(xiàn),四十閉口沒談要和司馬藍合鋪之事,這就像到了秋天,莊稼人閉口不談收成一樣使村人感到奇怪,想這怎么會呢?她不是為了和司馬藍過日子才讓他活過四十的嗎?才去九都做侍奉男人的營生嗎?委實叫人難解,來日就有人在村頭等著,看四十挑了水桶去了井上,也忙回家挑一副空桶跟去。
問:“聽說你不再讓竹翠和村長分鋪啦?”
答:“……”
問:“啥時候和村長合鋪兒?”
答:“過些日子再說吧?!?
這樣的景況,全村都在等到著司馬藍出院回來,等著一場戲的男女主角同在臺上。司馬藍從縣醫(yī)院回來是在開鐮割麥的時候,天氣爆熱得梁上生煙,地上落根火柴,怕就孕著一場火災(zāi)。因為天熱,幾天前的一個喉癥,覺得喉嚨里干得跟著火一樣,又滴水不能咽下,也就索性上吊死了。葬完死人,又有一家牛圈失火,把?;罨顭涝谌?,由杜柏出面履行了村長的責(zé)任,各家分了幾斤牛肉,又交代各戶人家,要守好孩娃,千萬不能玩火。說人提前死了本已可惜,再燒死一頭牛村里還如何耕地呢?日子還咋過呀?
在這一根火柴落地,世界就轟地一聲著火的日子里,麥子噼噼啪啪熟了。這也如外面世界一樣,麥子是各收自己的。許多年來,三姓村已經(jīng)學(xué)會跟著外面的世界走路,人家把地分了,杜柏去鄉(xiāng)政府開了一個會,回來一說,司馬藍摔碎了一個碗,卻還是把地分了。分了就不得不在忙季里各自為政,家家都在路邊碾出一兩間房屋似的一塊麥場,自己收打自己的莊稼。這季節(jié)你立在梁頭,那些小而凌亂的麥場,如東一個西一個亮在梁上的人們的額頭。搶收搶種的時候,閑心都已去了,沒有人再過問別家事情。藍四十也暫被人們忘了。連司馬藍從縣醫(yī)院回來,人們也只“哦”一下,怔了一會便都又忙天忙地去了。
那是一個上好天氣,耙耬山脈到處都黃黃焦焦,十幾米的遠處,隱約可見日頭曬下的一層煙塵在地面滾動。這當(dāng)兒,鹿、虎和藤用架子車?yán)抉R藍轟轟隆隆回到了耙耬山里。三個多月的住院,他人已經(jīng)瘦得如他的女人竹翠,皮膚在屋子里悶成了淺黃,原來門板似的肩頭,也就還余著一架骨頭挑著一個白布衫兒。司馬鹿扶他上車的時候,他輕得嚇了司馬鹿一跳。
“哥,你瘦成了這樣。”
“死了一回,人能不瘦?”
然他精神極好,塌陷的雙眼里有生生的光輝。像三月天的兩片陽光草地陷在山窩里邊一樣。八十里土道上的顛蕩,他直端端坐著沒有躺下。從十三里河畔上了耙耬梁子,接近村落的時候,散落在麥田的三姓村人,如一個個忙在麥地的黑蜂。無論到誰家的田頭,他都扯著嗓子高喚:“喂——是藤她叔吧——我出院啦,醫(yī)生說我最少能活到五十歲,這一回我不把靈隱渠水引到村里我就不是從我娘的兩條腿中間出來的?!庇忠娨蝗?,他咳一下嗓子,把脖子拉成干硬的一條柴棍,把他的長發(fā)枯頭舉在半空喚:“侄兒——割完麥種上秋開始修渠啦,這一回誰要再去做買賣不出工,我把他家的房子給燒了?!蹦潜环Q作侄兒的年輕人遠遠站在麥地里,說:“你活過四十活五十,要和四十成家享福哩,你還能顧上叫村里人也活過四十呀——”他說:“我要把民兵拉起來,誰不到工地上,民兵們?nèi)ト账孀诙疾环阜?,到時候你參加民兵隊啊——”
這樣喚著,山梁上滿是了他蒼茫茫的叫聲,架子車在日光里便不慌不急地轉(zhuǎn)動著,他的話就隨著車輪滾到了山梁兩邊的麥田里。到越過梁脊時,他忽然就從車上下來了,朝著溝底那兒望過去,便看見那黃白色的麥穗齊齊整整在半空擺動著,像被煙熏了的白云在那片田里起伏地飄。有一股金紫色的麥香從那兒熱熱鬧鬧飛過來,撲打著人的鼻尖它就不走了。眼下,藍四十正在那地里一彎一直地割麥子,一件似綠似藍的衫兒在黃燦燦中如飄搖的一張蓖麻葉,看上去爽目爽心,宛若汗淋淋時看見了一眼綠藍色的泉。司馬藍把目光擱在那一團綠藍上,藤卻在他的身后盯著他,好一陣她試著問了句:“爹,你真的要和我娘分鋪兒?”司馬藍原是前伸的脖子忽然梗直起來了,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的手沒處放似的在褲子上挪動著,還在褲上擦了一把手心的汗。一時間梁路上安靜下來了,日光在頭頂吱吱有聲了。周圍隔山隔梁的田地里,割麥的聲音像燃燒的火聲響過來。就在這悶熱的尷尬里,司馬藍頭也不扭說了一句話:“藤呀,沒有你四十姑,你破了身子看你這一輩子嫁給誰。”藤立刻把頭勾在胸前,無邊無際地默著不語了。以為一切也都過去了,不料司馬鹿囁囁嚅嚅地說:“能不分還是不分好。”司馬虎把目光乜在鹿身上,說:“像我嫂子那種女人,要我早就分了,留在身邊折自己的壽?!苯K于就如得了相助一樣,司馬藍不再說啥,感激地看看六弟司馬虎,獨自沿著將熟未熟的一塊麥田埂兒不顧一切地朝梁下晃過去。
一場戲就緊鑼密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