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宮圖(3)

閻連科文集:鄉(xiāng)村死亡報告 作者:閻連科


新婚夜里,路六命去動小竹時候,她說路瘸子你滾到床下去,你欠我弟三間瓦屋、一房媳婦,一日不還,你一日別想來碰我。四鄰五村人都知道,小竹剛和六命見面,就把她的身子給了他,她不能不嫁六命了。她在娘家村里又住了三年,至二十一歲,終于接過路六命的欠賬契約,和不算微薄的彩禮,安頓了弟弟的日常生活,嫁到了路頭村,做了路六命的床上女人。可是她不讓他摸她一把。他就一夜一夜地蜷在她的腳頭,這樣有名無實地過了兩年,她才在冷的時候讓他暖了她。初冬的一個清冷之夜,她說瘸子,你把我被窩暖一下,他便受寵若驚,脫得精赤條條,上床把她的被窩暖得熱熱烘烘,火烤了一陣。睡的當兒,他離開那被窩去她的腳頭,她說你別走了,我讓你和我睡,睡了你就和我離婚吧。她說山里有個男人五十二了,有個小妹剛好二十歲,說離了婚她嫁給那男人,那男人就把他的小妹嫁給她弟弟。他鉆進了她的被窩,聞到了女人身上溫馨的氣息。屋外是冰青色的北風,冷得山梁子哆哆嗦嗦,村頭、門前、院里,還有房后那些落盡了樹葉的槐樹、楊樹、榆樹的枝條,在黑夜里抽抽打打。他極小心地去摸她的肩,去摸她的身,他的手又熱又脹,雙唇因害怕她拒絕而打著寒顫。

他說小竹,你別和我離婚。

她說我得讓我弟成家立業(yè)。

他說我還你錢小竹。

她說你拿啥兒還我?

他說我明兒開始到鎮(zhèn)上去做買賣。

她說你賣啥兒?

他說我賣烤紅薯吧。

她哼了一下,說等你有錢為我弟娶媳蓋房,我弟都有花白胡子了。她還是由他了一夜。她說愛咋兒你就咋兒吧瘸子,今天任你瘋野一夜,明后天你就和我離婚。那一夜她讓他實實在在做了她的男人,可是,來日醒來,她的身邊,她的床頭卻沒有了六命的影兒,直至天再黑將下來,她也沒有找到他。三日后鎮(zhèn)上集日,她去鎮(zhèn)上趕集,在鎮(zhèn)街上的一根線桿下面看見了他。他面前立了一個鐵桶子火爐,火爐上擺了烤軟的金色紅薯,濃郁的香味又黏又稠,在零星的趕集人的頭頂緩緩地流動,他卻凍得把手插在襖袖,雙腳輪番在地上跺來跺去。她過去給他買了一碗雙羊腸湯。放了血紅紅一片辣椒,說能掙一個嗎,答說能掙一兩個。從此,路六命就開始了他那漫長的愈加辛勞的日月。寒冬臘月把紅薯挑到鎮(zhèn)上烤賣。有時一日也能賣出幾斤,有時一日烤上一爐,至黑仍是一爐,他就自己吃了。捱到初春,天氣轉(zhuǎn)暖,地溫上升,他就用麻袋裝了綠豆黃豆,埋在山梁下河邊沙地,三朝五日生出芽來。七朝八日,芽兒又長又嫩,便挑上豆芽,到鎮(zhèn)上賣去。鎮(zhèn)上的大街小巷,工廠的門前,礦山伙房的鍋旁,滿世界都留下了他瘸拐的腳痕,和他沙啞的叫賣聲音。終于熬到夏天,青菜鋪蓋了市面,他從溪邊自墾的田里,割下一擔青菜,費力地挑上肩去,爬至梁上,趕午時瘸到鎮(zhèn)上。人家的青菜都已擺滿菜市,他就把擔子放在一邊,等人家的菜賣完了,騰出了一塊市面,把兩筐青菜夾在市面縫中,這時候買菜的人已經(jīng)買過,他等來的是那小鎮(zhèn)上的稅務(wù)人員。如此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了秋天,有了一些積存。正準備把糧食挑到鎮(zhèn)上糶時,他的孩子生了,媳婦住進了醫(yī)院,把他的全部存項用得鳥蛋精光。到了來年這個季節(jié),以為可以存下一筆,娘又死了,一件白事花掉了他又一年的腳力。終于他也就明白,所謂的人生在世,無非就是無盡的勞作,和雞零狗碎的消耗。日子如油燈一樣滅了再燃,燃了再滅,到了無油可燃的時候,也就有了一番新的前景。

“前景是指路六命眼下遇到的天地嗎?”

“那倒也不盡然?!?

在路六命孩子三歲的當兒,他差一點把欠下他女人的那些債務(wù)一筆還掉。那時候,鄉(xiāng)村的景況也是天翻地覆,發(fā)起來的人家,村村都有。從耙耬山坡上走過去,每個村落,都有蓋起樓房的人家。那里的房主,盡管還是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吃飯時,就是雞鴨魚肉,也少不掉把碗端到街上,蹲在門口的青石面上,或坐在自己的一只鞋上,再或索性席地而坐。就是那年夏初,路六命正挑著一擔豆芽爬上山梁,忽就想要解手,便放下?lián)樱肫碌囊粔K麥地走去。那麥地中央有一井機房,是村長家里私人打的機井,本想到機房后面躲著解手,可到房下卻聽到房里一片響動,扒著窗臺一看,原來那機房里收拾得十分潔凈,井架旁放了一張床鋪,床鋪上有新褥新被,村長正和一個女人在那床上赤裸睡著。路六命倒吸一口冷氣,聞到了麥田的苗氣又腥又鮮,想縮回身子走時,村長打開房門站在了田里,說路瘸子,你給你妻弟的房子蓋起沒有?他說沒有,村長說我給你蓋吧,以后你每月逢五逢十的這個時候,都來我機井旁的地里找些事做,看到有別人從梁上往我井房這兒來了,大聲咳嗽一下也就行了。村長說話時候,又慈祥又和善,五十幾歲的臉上,堆滿了長輩人的溫暖。他說你每來一次我給你十塊錢,要錢也行,去我家面粉廠拉面也行,直到你妻弟的媳婦娶進了屋里,事情也就算了啦。路六命那當兒用一條腿努力地站直在田地中央,日光把他的臉照成蠟黃色。他說村長,我是來這解手的,村長說你走吧,五天后的這時候,你挎?zhèn)€簍子來這割牛草也就沒事了。村長轉(zhuǎn)身往機房去了,一條腿邁進機房,卻又回轉(zhuǎn)身子道,記住,看到的事情連爹娘老婆都不能說。路六命趔趄著從村長家麥田走至梁上,連豆芽的擔兒也挑不動了。整整一天,在鎮(zhèn)上賣著豆芽,卻心神不寧,為五天后去不去那兒愁腸百斷。這樣捱到五天之后,一大早村長從他門口走過,笑吟吟說忙吧拐子?別忘了我托你辦的事呵。他不能不去村長家機房前后做一個守護,也就終于看清,那女人是村長家面粉廠的會計。他們一前一后,旁若無人,徑直走進那間山坡上的機房。路六命在田頭割著牛草,四下打量著行人,日光淡金淡銀,在麥田的夜露上泛著粉紅的光澤。背后有牛的叫聲,河流一樣從他身邊滾滾流過。他惘然地坐了下來,心境崩壞倒塌,零零亂亂。幾個時辰過后,村長從那屋里出來,果然丟給他十塊錢。又五天之后,村長又給他十塊錢,這樣從夏至秋,又從秋至夏,整整一年時間,他逢五、逢十、十五、二十,或到那兒割草,或到那兒拾柴,四季沒有間斷,村長也是不誤時辰,或領(lǐng)著廠里的會計,或領(lǐng)著村中哪個新婚的媳婦,再或一個他不認識的女人,到那屋里做完事情就走,有時當天付錢,有時一個月一次付清。一年下來,竟有四百多元,加上他的零星買賣,也就存了一千有余,滿以為這樣再堅持一年,就把欠媳婦的兩千元債務(wù)一筆清了,那時候,媳婦也就扎扎實實成了自己的女人。誰知在來年初夏,小麥苗正要挺腰時刻,他又在那逢五的日子去井房前面割草,忽然從井房走出幾個派出所的公干人員,沒有說話就把他捆上帶走了。原想是村長的事情敗露,路六命一路都為自己講不講村長的事前想后思,最后決定打死都不說一個字,拿了人家的錢,就不能敗了人家的面。誰知被關(guān)在那間黑屋三天以后,派出所所長卻問他偷沒偷機房的機器,說機房的機器,每隔五天被盜一次,半月丟了三大件,都是白天的逢五日子看好情況,半夜摘掉偷走。逢五到機房四周活動的有誰?只有你路瘸子一人。

路六命說我沒有偷那機器呀所長。

所長說沒偷你逢五逢十到那干什么?

我割草拾柴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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