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六命跟著老人走下土坡,說你領(lǐng)我去哪?老人說到了你就知了,在那兒你還能見到你的村人。這樣走了一陣,看見一方鄉(xiāng)村,齊齊整整扎下許多院落,都是四合小院,都是泥墻草屋,各家門前有石有樹,有雞有鴨。人未至村,就聞到花香撲鼻,一股一股桃紅李白的香味,從村里朝著村外彌漫。還能看見從誰家院里,伸向墻外的幾枝石榴花,火紅點點,喇叭樣吹在村街上。問身后老人這是啥村?答說就是你家的路尾村,到這村就無路可走了。又說那邊這邊,一切的一切,多是相反相對,那邊叫頭的,這邊稱為尾,那邊說高的,這邊叫做低,那邊說小的,這邊就說大,且那邊的同村同鄰人,死了之后,到這邊多能相遇,在那邊受盡苦難的人,到這邊大都清靜閑適,無病無災。這樣說說話話,轉(zhuǎn)眼到了村口,路六命忽然聽到撕心裂肺的哭叫,喚說我不到那邊活著——求你們不要把我趕到那邊……
路六命立下腳步,模模糊糊看見有四五壯漢,拖著一個小伙,皮影兒樣朝村外走去,似要把他送到哪兒,小伙堅決不肯,掙扎拖拽,推推搡搡,還看見那小伙自己打著自己的耳光,淚水漣漣,說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路六命不免驚異,問說拉他去哪?老人說還讓他去那邊活著。
又問,他不想活著?
老人說,他好不容易才到了這邊。
再問,為啥兒非讓他去那邊活著?
老人臉上浮過一層淡青,說他在這邊偷雞摸狗,白天不下地,夜間越墻跳窗偷女人,欠債不還,好吃懶做。路六命臉上立馬有青有紅起來,僵僵地如同凝著的云。
“是老人的話傷了他的痛處?”
“他想到了自家女人和他欠女人的債務?!?
債務已是路六命的陳年舊賬。路六命望著愈加模糊不清的那團人影,默默地把目光搭到遠處,忽然就看到了十年前那個夏天,日頭酷烈,莊稼地瘦黃一片,有掛著紅舌的灰狗,在村頭夾著尾巴走來走去。二十八歲的路六命立在自家門口,把目光投到梁上那條路道,癡迷一陣,看見媒人領(lǐng)著一個姑娘走來,慌忙瘸著回了屋,換上借來的新衣,幫娘將屋里的擺設(shè)歸上正位,又去鄰家借來幾個雞蛋,媒人也就領(lǐng)著姑娘到了門口。仔細說來,皆因六命腿瘸,又只能在紅白事上干些下活的名聲,鬧得傾了家產(chǎn),也沒能討下一房女人。這次是親姨出面,到山里領(lǐng)了人家,答應給兩千塊錢,幫人家弟弟蓋房娶媳。這樁姻緣才算系了兩端,照說條件也夠苛刻,兩千塊錢從哪兒飛來?然路家全都應了。正是午時,村里平平靜靜,人們都睡著午覺。讓姑娘喝了白糖開水,吃了雞蛋撈面,娘從里屋出來,把一個方方正正的大紅紙包放在桌上,便約媒人、她的親妹到門外納涼。出去時她們將大門鎖了。六命原沒想到這姑娘清秀漂亮,抬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她眉黑眼長,高挑個兒,除了略微有些面黃,實在說不出她哪兒長相不妥。他說你多大啦?
她說十八。
他說我可二十八哩。
她說那桌上是兩千塊錢吧?
他說是哩,兩千。
她說有錢我就不管那許多事情了,二十八也好、三十八也好,窮也好、瘸也好,我爹我娘死了,有這兩千塊錢,我就能替弟蓋起三間土房,討下一房媳婦了。這樣說著,姑娘就去桌上拿錢,路六命一下橫在了她和錢的中間。門外日光熾白一片,知了的叫聲,凸凸凹凹地響滿了院落。有一只花貓,臥在院墻上朝著上房偷看。六命捉住了姑娘的手,她說你松開我呀,有了那錢,我遲早會是你的人哩。六命不言,先是雙手顫抖生汗,后就渾身哆嗦,汗流不止了。他用瘸腿踢倒了墻邊的一領(lǐng)草席,把那姑娘放倒在席上。他解她的扣兒時候,她說你不信我嗎?我拿了你兩千塊錢,我哪能不嫁你哩。她讓他解了她的扣兒,讓他脫了她的衣褲,讓他倉倉皇皇做了那樣事情。地上涼生生的感覺冷了她的全身。他熱極,她卻渾身冰涼。做完事情時候,他哭了,她卻平平靜靜,說你把錢給我,我立馬回去給我弟蓋房娶媳,你們看好日子我就嫁來。他把桌上的紅紙包兒拿來遞她,她解紙包兒看時,他就跪在了她的面前。那紙包兒里沒有錢,是一張寫好的欠債契約,證明路六命成婚欠錢,共計兩千款項,婚后至死必還。姑娘看罷契約,癡癡怔了一陣,就突然哇哇大哭起來,悲天悲地,把耳光風掃落葉一樣抽打在路六命的臉上。六命就那么木然不動,跪在人家面前,任打任罵,臉上蒼白著一層浮云,一句接一句說,我會還你錢的,我會還你錢的。
“那姑娘就嫁了他嗎?”
“她是他的人了,她理當要嫁?!?
直至眼下,十年光陰流水而過,路六命的臉上還火火辣辣,感到女人小竹摑在臉上的耳光,依舊紅艷艷地疼著。他同老人入村慢行,穿街而過,果然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路大明、路黑狗、張三才、小兔子,還有村頭的洪家的寡婦。路大明是生了癌癥死的,路黑狗是貸款做筆天大買賣,生意折了,欠下永生還不完的款子,就一頭栽進了汽車的輪下。至于寡婦,似乎是和人家哪個男人扯連不清,同族人又堅決不允她改嫁異姓,她說去河里打水,便一頭扎了下去。其時,路六命都曾給他們挖過墓室,抬過棺材。他立下步子,半旋回頭,朝身后長望一眼,冷丁兒奇怪起來,果然如老人說,離開那道土坡,確實看不到那邊的耙耬山脈,看不到路頭村和村人們,他想抬他去醫(yī)院的村人們,一定在山梁上風風火火,一團兒朝著鎮(zhèn)上卷動。女人小竹,也一定抱著他幾歲的孩娃,忙不迭兒跟在擔架后邊,氣喘吁吁,汗流如注,一綹綹頭發(fā),粘在了寬亮的額上,她時不時地騰出手來,擦抹一把。孩娃的鞋也一定掉在地上一只,小腳兒涼得晶瑩透亮,小竹還渾然不知,忙忙亂亂地跟著擔架瘋跑。他貿(mào)然地想喊女人一聲,告訴她說孩娃的鞋掉了,張開了嘴,卻猛地想到自己已經(jīng)穿越胡同,離開那邊到了這兒,于是,便又攏了嘴巴,想你就瘋跑去吧,你不是日日都吵著要和我離婚,不是盼不得我路六命早一天死掉離開那方世界嘛。
“她真的這樣?”
“她一生都在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