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天氣是越發(fā)好了起來,清早那卷在溝里的纖薄的白霧,悄然無聲地散盡。一個小小劉街,僅因為幾年前有條公路穿村而過,竟?jié)u成了鄉(xiāng)下的一處集市。我入伍前,它還叫劉家澗,一年不到,那公路通了,它就改稱了劉家街,后來也就利索為劉街了。然它還是倚著耙耬山,瀕著十三里河。說山,也不成其為山,沒樹林,也少明石;說河,卻終年不聞嘩嘩的水響,只有九月的盛雨的季節(jié),那似澗似溝的河里才轟隆著一股水聲,卷走了人家的豬牛,偶或還有整個的麥秸垛搖擺著漂下。貴德伯說收不收他入墳得由四爺說了算。二拐子說我去劉街喚四爺早些回來吧?你去,貴德伯說,回來捎一斤香醬油,人家外面人吃菜是少不得醬油的。
海連長把我提進劉街時,我還未覺出劉街的繁華。跟著二拐子重又回到了劉街上,我才終于清亮劉街失落了那往日的荒涼,時日讓它再生為城市的腕脈了。趕集人四面八方地擁過來,二拐子在那人群里,鼠著身子走,卻把我擠到了街邊。我在那窄狹、彎曲、高低不平的街邊,沿著人家的墻根,仿佛垂頭喪氣地走進了幾年前:那當兒,公路還如被刀切碎的豬腸子,一斷一段,一段一斷,從洛陽試著伸過來。開山的炮聲終日地轟鳴,似乎要把鄉(xiāng)下的山脈炸為一馬平川。也是從鄉(xiāng)下調來的村人們,一日一日地拉土、運石、開挖、改河、修橋、篩沙,聽任著城里人的指派??删驮谝粋€黃昏,日光靜靜地流淌像一條平淡的河,我從那河中過來,舅把我拉到了村頭上,望著一段已經筆直平整的公路說:
“佚祥,你今年十七吧?”
“滿十八?!?
“你舅我十八都在家里挑梁拿事了?!?
“……”
“你看啥?”
“看修路?!?
“想些啥?”
“不想啥。”
“舅我想讓你去當兵?!?
“……”
“當兵你啥也不消學,只學那燒飯掌勺子。”
“……”
“三年后你回來,公路穿過劉家澗,劉家澗就不是劉家澗了。會了掌勺炒煎,在公路上開個飯鋪,那日子也就不是往日的日子了?!?
讓舅言中了,僅僅三年,那往常的草房便都成了青堂瓦屋,穿村的公路,逢五遇十,就成了一條集市。劉街人的田地已經有了荒蕪,家家都在街上開門鋪,擺生意,賣飯、賣布、賣油條、賣雙羊腸湯。加工孩娃的衣裳,全是從洛陽買來的殘布碎片,做工也決然顧不上精細;賣羊腸湯的,五天前的羊肉臭了,回鍋一煮,一樣地又賣給和他們早先一樣的鄉(xiāng)下人;還精明地把山里人來賣的雞蛋,一毛五一個收起來,裝進草筐里,從那新修的公路運往洛陽去,兩毛錢一個賣出去,返回時,把洛陽人的舊鞋舊衣收起來,五毛一件,一塊一雙,塞滿了雞蛋簍,到劉街就三塊五塊地賣給山里人。那些賣了雞蛋的山里人,兩塊錢買一雙小鞋子,要說劉街人好些的好話,他才會傷筋動骨地賣給你,然后說一句,甩賣啦,誰讓咱都是鄉(xiāng)下人!我從劉街的屋檐下往前走,二拐子在人群里大著膽子擠。臨午的日頭,懶懶如燒透的球,吊在劉街的正空上。街上的門牌字號,都一律簇新出耀眼的光柱來?!百R記飯莊”、“雅靜酒館”、“芳芳發(fā)屋”、“星光照相鋪”、“盡有糖煙酒”、“史家鐵匠鋪”、“好再來燒雞店”,字號都是都市小巷胡同的,眼下在劉街的街面極光彩,襯得劉街很有城里的味道和光色,在這集日里,使你覺得它今兒是街,興許明兒忽然成了城,也許再過三朝五日,它也就成了市。都是指不定而又難料的。
舅家巧兒就鄰了那公路邊,置大街的正中央。頭年一間柴棚開了面條鋪,專營炸醬面,來年就蓋了二層樓,一樓炒菜設酒席,二樓架床做旅館,樓頭上豎一鐵牌子,上書五個字:劉家大酒樓。街東街西都可瞧得見,路過的汽車,入村便往那酒樓下面開。二拐子從酒樓下面過去,到酒樓對面打了一瓶香醬油,晃晃蕩蕩地提在手中。
我到那酒樓下面立下了。酒樓里的熱鬧,仿佛十三里河里發(fā)了洪,渾色的吵嚷喧囂滾出來,攔了我的路。我設法兒從那吵嚷里面過去,我死了特別渴望一種靜。
靜能使我想起我那老舊的記憶,兒時的陳事會慢慢生出新芽兒,幫我找到生我的鄉(xiāng)土在哪兒。我遲疑著從酒樓下面橫過街對面,趕集的鄉(xiāng)人踩著我的頭肩走過去,我從地上掙起身時,正對著舅家酒樓的一扇窗,看見那樓下擺了幾桌結婚宴,大肉塊兒白得仿佛堆了一盤雪。我想起了就在那扇窗戶下,坐了海連長、吳干部,還有我的舅。我的骨灰就擺在那張桌子上。
海連長說,真對不起你們。
舅說佚祥這孩娃真可憐。
吳干部說,你就把它收下吧。
舅看著我的骨灰盒,說真不能評為烈士嗎?
海連長說連里再三要求了。
吳干部說部隊上有難處,能評就評了。
舅說我收它不能在家放個骨灰盒呀。
吳干部說隨便埋在哪。
舅說總會有一些安葬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