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算把村長裝殮了。
李貴從靈棚出來,落日西去,日光暗紅,他臉上紅光滿面,村人都說知村長者莫過于李貴。李貴笑笑,說該忙啥忙啥,明兒一早出殯。
村長在靈棚上睡了三天,孝子們守了三天,人都累了,安排夜間守靈時候,李貴說,誰守?孩娃、女兒、侄男、侄女,皆都默著不言。李貴說我來守一夜吧,好壞吃返銷糧時,村長從來沒有忘過我家,分地時還分了一塊好地。這時候就有許多村人說貴伯守了,我也守吧,說哪年哪月,曾得過了村長啥兒好處。就有許多男人站將出來,要同李貴一夜守靈。
夜里,在靈前把火生得大極,烤的盡是村長家蓋房時用下的木椽,噼噼啪啪,響得山崩。沒有月亮,對面山梁上的雪光黑成一片泥塘;近處被火照亮的地方,呈出黃的顏色。村子里靜極,偶爾響起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又由近至遠。終于如村長一樣消失在梁上,只有一句半句的對話,在山梁上飄動。
“李貴這人,”
“好哩。”
“村長若在天有靈,該知道滿村人唯李貴對他真心。”
李貴們圍火守靈,只看棺前桌上的草香將盡時立馬換上,斷然不讓香火途中滅了。其余時間打了撲克,說了笑話,論了天氣,年輕人就都睡了。李貴獨自坐著,取出村長的煙嘴抽煙。連抽三支,忽然想尿,走出席圍的靈棚,梁上風利刀一樣砍來,本已解了褲子,忙又系上,退進靈棚內(nèi)。風把油燈吹得搖曳,似乎想熄了燈火。李貴用一席將棚門堵了,又換了三炷細香,把供品盤中的油餅拿一塊燒焦吃下,獨自坐著仍是想尿。在靈棚里走了一圈,見橫七豎八都是睡著守靈的李姓村人。硬是找不到解的去處,在棺材邊上站了一會,就立到架棺的凳子頭兒上,取出自己那樣東西,朝棺材里村長的九層壽衣上尿了一泡,臊氣漫天彌地,最后尿?qū)⑼陼r,忽然想將尿水朝村長頭上澆上幾滴,半轉(zhuǎn)了身尿卻完了,后悔著打個寒尿顫,罵聲奶奶的×,村長真?zhèn)€兒好福氣。下來凳時,卻看見身后立著一個半大孩娃,是寡婦張妞家的,十七余歲,瘦條條如一段干枝,臉上凝了極厚一層驚疑。
“貴伯,你敢這樣?”
“尿吧,是個機會。”
“敢嗎?”
“你不覺得你娘死得冤屈?”
孩娃就學著李貴模樣,跳上凳去,在村長臉上澆了一泡長尿。下來,便同李貴伙著拉過一條被子,鉆進被窩睡了。
來日,匆匆忙忙蓋了棺蓋,出殯前孝子依著血緣親疏,依次行了十二叩拜,秩序井然,響器簫樂歡暢生動,仿佛溪水在村長家門前潺流動。最后是朋友親戚依次燒紙磕頭,以示哀悼。親戚朋友也很講究,親密的不僅燒紙磕頭,還在靈前燒了紙馬紙牛,金山銀山,童男玉女之類的陰禮,稍遠的,也就單單磕下一頭算了。至尾輪到李貴在棺前行禮時候,都想他會在村長的棺前磕頭了事,因為他為村長的后事操心費神,盡過了情意,且也沒誰見他買來紙貨,然卻不想他忽然跪在棺下,從口袋取出一疊兒捆好的十元的真錢,一張一張丟進火盆里燒掉,每燒一張,都說一句你買盒煙抽,或你買瓶酒喝,再或說冷了買件衣服。一村人為李貴的舉動愕然,誰也不知道他從哪兒弄來那么多錢。靈棚前燒錢的氣息,是一種白濃濃的燒布的煳味。村人們看著那錢燒了可惜,說李貴伯,你瘋了,那是真錢。
李貴說:“一輩子就村長對我家好,不這樣我心里難受?!?
村長的女人從人群外沖了進來,說:
“貴哥,那是一千,不是小數(shù)?!?
李貴沒有扭頭,依舊一張張地燒著。
“數(shù)小了村長也不會拾在眼里?!?
一千塊錢就這么燒了,燒出了一村人的唏噓。葬了村長,村人們都說,村長有李貴這么個知音,死了,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