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你多大年紀？

四十三，

你大你媳婦多少歲？

十二，

你小那啞巴多少？

十四，

你是人不是？

不是，

是啥？

豬，

豬都不如，

再審問——

劉丙林，

有……

聽說你第一個媳婦是你眼睜睜看著餓死的？

是，……

當時你媳婦懷孕幾個月？

七個，

你餓死了兩條命知道不知道？

知道，

該咋辦？

槍斃，

沒那么便宜你。

繼續(xù)審問——

劉丙林，

到，

你剛結(jié)婚幾天就犯了強奸罪？

三天，

為啥？！

因為，

說！

因為我媳婦她不能那個……

啥？

弄。

胡說！??！

你們可以去看，她那兒和我頭一個媳婦不一樣。

看是不可能的，媳婦已經(jīng)入土為安。至于她那兒和劉丙林第一個女人有何不同，村人們至今鬧不明白。十幾年以后，我們分析這種情況，大約那女人生理上有某些問題，不能和男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比如是實女（還是石女？石女是指不能生育還是指不能有性關(guān)系？）。湖北省有一病例，一姑娘沒有生殖系統(tǒng)，手術(shù)后既可過常人夫妻生活，且還有兒有女。當然，照鄉(xiāng)土中國的理解，即便是你媳婦不能和你發(fā)生性關(guān)系，你也不能和別的女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更何況她就是不能滿足你生理上的某種需要，還長得漂亮，有女人別的能力，諸如給你燒飯、縫衣、暖被窩，如此等等，你能因此就去強奸（？）一個大你十四歲的外鄉(xiāng)老婆嗎？此類事不要說“文革”時候行不通，就是改革開放的今天照樣行不通。

但是，鄉(xiāng)土中國忽視了一個問題的答案，就在那問題中間水落石出地明擺著，即：劉丙林為什么第一個媳婦死了那么多年都熬了過來，甚至壓根兒就沒想起性的問題，而偏在有了女人不能滿足性的需要卻能滿足你別的一切的時候，去強奸了一個大他十四歲的婆娘，其原因非常簡單，就是因為他有了這第二個女人。

她喚醒了他對女人已經(jīng)冬眠的強烈欲望。

她勾起了他和他第一個女人性生活的美好回憶。

她點燃了他多年已經(jīng)熄滅的欲火。

她把他從性的盲區(qū)拯救出來又不能讓他從她身上看到性的光明。

最后一次審問——

劉丙林，

哎，

你媳婦上吊死了知道吧？

知道，

誰害死了她？

我，

你手里共有三條人命知道不知道？

知道，

哪三條？

因為我多吃餓死了兩條，因為我不要臉作風不好上吊死了一條。

知道就好，該當何罪？

罪該萬死，千刀萬剮。

劉丙林認罪態(tài)度尚好，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劉丙林不是受極左路線迫害的那種人，打倒“四人幫”后不需平反昭雪，直到改革開放十年后他才在一個深夜刑滿釋放回到劉街村。

那個深秋的夜里，劉丙林怯怯地回到劉街。昔日劉街的貧窮已經(jīng)如從她手中走過的女人一樣一去不返。留下的記憶也只是劉街的座向依舊是南北一條主街，東西幾條附街。昔日他所熟悉的街道上一步一凸的腳跡疊起的鐵一樣堅固的干硬泥堆，被平整的水泥街面所取代，一街兩行的草屋和土質(zhì)瓦房，也都成了鱗次的青堂瓦舍，成了有寬敞門窗的營業(yè)性門面鋪房，有了徹底不熄的路燈，有了狂呼亂叫的音樂，有了在燈光下明目張膽的親吻。各家電視機同映著一個節(jié)目，從街西朝街東走過去，無論到誰家門前，聽到的一律是香港電視劇爐火純青的武打設(shè)計那動作的呼啪之聲。劉丙林緩緩地在街上走著，躲著大街上那他已十分陌生的面容，找到昔日他的舊宅時，看到的卻是最能代表劉街繁華的一座十二層高樓。那樓的一二三層是百貨商場，經(jīng)營都市商場經(jīng)營的一切和劉街特有的塵灰，五六七層是很少有客滿的賓館。當然，賓館里日日都有屢禁不止的非夫妻的鬼混，對這類事情，政府已經(jīng)不斷發(fā)出無奈的嘆息，不管不看有傷風化，過管過看，有損改革開放。外國人在這開礦，也不得不對他們和自己國人睜一只眼，閉著另一只眼。樓房的八層以上，則是另外一家金屬公司，老板是新加坡人，多是一位來自天津的中國人住在那里代辦。劉丙林望到自家舊宅上崛起的這座高樓，本應(yīng)著實吃下一驚，可他卻是十二分平靜地望了一望，就朝村后那空羊圈的窯洞走去了，仿佛他在二十年前都已知道他的舊宅上要有一座高樓，那從解放前都已存在的羊圈和羊圈的窯洞，只是散了羊群，然那窯洞必定還依然故我。

于是，廢棄的窯洞就成了劉丙林的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