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把唐豹留下炸油條，使餛飩館子成龍配套，讓一般生活水平的居民和工人感到值得光顧，三個月的光陰已經(jīng)流失。明知唐豹的話言之有理，又遲遲不肯如此，是因為自己畢竟置獨身女人的行列，而唐豹又是單身男人，來路不明，連全國戶籍普查發(fā)放的塑料身份證卡都沒有，更加上彼此年齡相當，不消說多有不便，流言蜚語自然是八月雨水，有陰天必有泛濫?？墒?，到了初夏，父親病了，住進區(qū)人民醫(yī)院。當年公費醫(yī)療的社會優(yōu)越性，被砸鐵的錘子敲得叮當粉碎，出院時還不清幾百元的賬目，回到家，稅務員、衛(wèi)生監(jiān)督員又緊跟其后，將復寫好的納稅單子撕下來，生硬地塞進手里，無奈何去找了做無線電生意的弟弟。弟弟雖然二十四英寸的東芝彩電沒有猶豫就搬回家里，一萬五千元的日本組合音響大約在買時，也難得眨一下眼皮，可到底血管里流淌的父親的精血，已被時勢所稀釋。他說哎呀父親病了，你看我也沒顧上回去看上一眼，花了多少錢？姐你手頭緊，我出三分之二，讓你出三分之一罷了。這時候的弟媳從鋪了地毯的客屋走出來，乜斜一眼男人，說你以為咱姐欠你的幾個臭錢？你以為咱姐來看咱是向你要錢的呵？姐的餛飩館子開了一年啦，還真的來你手里借錢呀！梅立在弟家暴富的門口，臉上潤著粉淡的羞紅，內(nèi)心深藏了紫黑的惱怒，然卻二話沒說，默一陣就車轉(zhuǎn)身子走了。

從朋友處借款，還了醫(yī)院的賬目，終于下了決心，去將唐豹找進了館子。

“你會做油條？”

“會的?！?

“我要雇你，你一月要多少錢？”

“只要給我一碗飯吃，一個住處?！?

當下也就議定，給他凈盈的百分之十，晚上住在館子，白天吃在館子。

在胡同口貼了幾張廣告，在館子門口的磚墻上，寫下有餛飩油條幾個紅字。生意竟果然令人滿意。油條開始略嫌僵硬，過后幾日，唐豹的手藝差不多盡善盡美，拇指樣一根油面，經(jīng)他扯拉捏拽，在油鍋幾個翻身，紅艷艷膨脹起來，仿佛孩子的胳膊，又棉花一樣暄虛。價格也比別處便宜二分。終于滿足了街道住戶那白霧一樣濃重的市民心理。生意就是從此大了起來。從早上七時，至上午九時，在餛飩館子門口，實際上已經(jīng)有了幾年后亞細亞崛起的孕育。今天，梅走在人行道上，看著往星光商場涌流的顧客，隱隱感到唐豹的可怕，如白霧一樣籠罩著她。有誰能夠知道，這個省長、市長家常出常入，席上席下的新貴，曾幾何時，也有過很長一段潦倒的時期。那時，他夜間睡在館子的鋼絲床上，身邊就是炸油條的煤爐和案板，老鼠在他的床下，嘰嘰成一條怪叫的河流。不難想象，他睡醒時，背脊則準會為處境尷尬而透過一陣一陣的惡寒。黎明前的黑暗時候，他要起來和面熱油，至夜間十二點后，才能收拾床鋪，躺下歇息。月底了，只拿到館子全部收入的百分之十，有時一百，有時二百。春夏天早上涼爽，生意紅火，他也有拿三百的時候。但他若拿到三百，而梅的凈收入，已經(jīng)猛增到三千以上。

梅絕不是那種見利忘義的女人。自餛飩館始營油條的第二個月，她就說把他的月資從百分之十增往百分之二十，要么固定為月薪三百元?？伤麉s說：

“做人要言而有信，我不多要一分錢?！?

然而，梅卻無論如何也難以預計，唐豹是一位胸懷大志的韓信式的人物，胯下受辱，是為了明日的前程。為了避免言語非議，一開始，梅就和唐豹界限分明，除了經(jīng)營上的話語，極少有另外話說，加上有意讓爸爸在館子幫忙，一是因為的確人手不夠，由老人家收錢找錢，經(jīng)管簡單賬目，二也為了遮人耳目，少些閑言碎語。孰料在唐豹一方，更加謹慎小心，完全一種主仆，能找梅父辦的事情，決不找梅多言一句，這使梅很快對他放棄了應有的戒備。更為意料不到的是，四個月后，也是這樣一個季節(jié)，細雨紛紛的天氣，市里漫散著一層水光。因為客少，梅去閑找一位舊時的同學，一道下鄉(xiāng)的知青朋友?；貋頃r，忽然間看到館子的門口，架起了很大一塊綠色新帳，帳下擺了四張簇新的圓桌，十六張鐵架椅，仍有很多顧客在帳下津津地吃喝。梅問哪里來的，唐說我買的，又說有這些家當，無論刮風下雨，還是太陽暴曬，我們的生意都能照常。梅為此而感動，想有唐豹這樣一個雇員，也合該我梅有番好的經(jīng)營。

梅說：“多少錢？我給你！”

唐說：“打算要錢我就不去買了?！?

梅說：“如何我也不能用你的錢呵。”

唐說：“別說你我，能經(jīng)營好生意，能有我一碗飯吃和住處，我都感激不盡了?！?

不消說，錢是如數(shù)要還的。一個主家，如何也不能無故用了雇員的錢。然正是此舉，梅最終沒有把唐作為外人，而差一點委身于他，把自己的后半生押寶于唐，然就是這樣一個貌似極誠極篤的唐豹，使亞細亞大街，憑空多了十二分繁鬧。一夜之間，促使破敗的二拐子胡同，成了仿港似臺的消費無度的亞細亞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