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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之光(3)

閻連科文集:最后一名女知青 作者:閻連科


 

整個一個秋季,是在信件的往來中流逝的,仿佛漸寒的天氣,是由郵局投寄而來。亞細亞大街崛起的繁華,終是不能阻擋季節(jié)的降臨。路邊的法國桐樹,黃葉將盡,剩下的三傷兩殘,枯在彎曲的枝上,不時被商店門口的音響,旋旋地震落下來。

這天是星期日,她決定要去試行一次約會。

本周三收到的杏黃色信件,其內(nèi)容依然是請于星期日到東郊碧沙崗一見。

梅每每漫步在這消費大街之上,內(nèi)心總感到遼闊的蒼涼和蒼涼的清凈。五顏六色的喧囂,洪水一樣滾滾而來,會被她七七八八的心事遮擋回去。除非自己有意去欣賞這鬧騰的雜色街景。說起來,整個一條大街,僅梅是這街上的土著。而那些耀武揚威的商戶們,都是乘時代之風,如美國移民似的新遷貴人。也許他們其中的某一位,在去年甚或昨天,還是窮困潦倒的平民,只是寄籍在亞細亞的街上,以其機智和命運中的宏福,深窺了這條大街發(fā)跡的隱秘,一夜之間,便成了一個新的達貴?;叵肫饋?,五年之前,也就如轉(zhuǎn)念之間。那時候,亞細亞商業(yè)中心早已形成,梅就在小街的西頭兒上,租下一間破敗的瓦房,開了這街上的第一家餛飩小館。街上的居民,向是不去光顧館子,他們寧肯在閑暇和節(jié)日中,自己去食品自選商場,購買速凍的冰柜餛飩或餃子。偶爾來碗餛飩的,也是街上的兩家工廠的工人:第一布鞋廠和蜂窩煤廠。

生意就是這樣地經(jīng)營。下鄉(xiāng)二十年,鄉(xiāng)土社會養(yǎng)成的操行,即所謂的傳統(tǒng)美德,還常常使她將賣不掉的餛飩,煮熟端送給房東的孩子,偶爾也把從鄉(xiāng)下逃難的叫花子,喚進店里吃上一碗。這樣經(jīng)營下來一個來月,坐下精打細算,統(tǒng)共賺了十七塊三毛錢。

從煤廠退休的父親說:“不行的,水費電費都還沒交?!?

她說:“可以。至少顧住了我的嘴,我自己養(yǎng)活了我自己?!?

第二個月,從四九年解放成立的紅旗蜂窩煤廠終于倒閉,工人們痛哭流涕,將蜂窩煤機和傳送機砸成了碎鐵。這家工廠,歷經(jīng)四十余年的動蕩盛衰,不得不永久地鎖上大門。街道的居民們,各家都用上了煤氣管道,連煤廠小山似的焦碳碎煤都懶得去偷挖一锨。昔日的廠房,成了涌進都市的鄉(xiāng)下過剩勞動力的宿處,車間也被鞋廠的剩余產(chǎn)品無端占用,做了倉庫。孩子們可以大膽地將墻推倒,拆碎機器到廢品收購公司去銷售。不消說,經(jīng)過一個雨季,雜草橫生,連小青蛇也在那兒爬來爬去。終于是成了廢墟。梅的餛飩館,也因此有了廢的侵蝕,月底盤算,也許能賺上幾塊,也許就壓根兒賠了進去。還有那些房租、月稅、衛(wèi)生費、水費、電費、煤氣費?;叵肫饋恚B梅自己都不十分明白,是如何地從那時掙扎著發(fā)達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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