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最終還是返城去了。張老師的悲凄正是因為梅不是真正的鄉(xiāng)村之人。攤開來說,那樣一個時候,一個時代行將結(jié)束,梅坐著上山下鄉(xiāng)的班車,本意是到張家營做一番無奈的小憩,權(quán)為人生一站,歇歇腳板,呼吸一些新鮮的空氣,再返都市,去獲得本屬她的生活。難料的是,與梅同車的旅客,都陸續(xù)返城,唯梅的命運,結(jié)實得無動于衷。出于對鄉(xiāng)土社會和你天元的愛情,結(jié)婚以后她被安排在小學教書。一二三年級同室一屋,她教算術,張老師教語文,倒是一對天撮夫妻,過著《歡樂家園》般的日子。早時候的張老師,身為村野書生,才學性成。在省報發(fā)表過一些文章,很有些天姿英邁。雖然教書是拿工分,然在一方地上,卻是受敬之人,形象尚好,年齡尚好,為人操事,也敦敦篤篤。比起同梅一塊兒來換空氣的男知青,除了他是農(nóng)村人,其余皆有過之而無不及。而梅比起鄉(xiāng)村人,因生在都市,自是處處都高人一籌,然比起同來那些人的家境,說來也十分可憐。所以她從來不愿向人說起父母的工種。問將起來,也只是回答,我來下鄉(xiāng),弟弟就可留在城里。說這話時,她也總是一臉羞愧,一臉深深的無奈。而就其才學,她又比同車旅客,內(nèi)秀聰慧,富有善心。從梅的眼光看去,共同下鄉(xiāng)的十余男女知青,仔細琢磨,大都泛泛,并無出類之才,哪一個也抵擋不了張老師的才識和德品。其實然,梅的這樣脫俗和清高,也就命定她人生的艱辛和哀傷。
老君廟小學,距張家營三五幾里。那時候,狐貍蹲監(jiān)死了。別的知青返城凈盡。婭梅和他結(jié)婚共同教書多年。已經(jīng)算一個地道農(nóng)民教師,彼此恩恩愛愛的歲月,卻因為《歡樂家園》被焚和鄉(xiāng)土社會的形勢發(fā)展,使她時?;貞浧鹨恍┗榍暗墓怅帲路鹗窃趯ふ也坏貌患募畯埣覡I子的本質(zhì)原因。最后決定性地說到兩個人的結(jié)婚,是狐貍蹲監(jiān)不久,最后一個知青女伴返城以后,梅到縣知青辦去了一天,傍黑回來,獨自在村頭崖上思到半夜。立陡崖下的溪水,潺潺有聲,很顯了幾分孤靜。夏季的落日,西墜很快,星月也升得早,玉米棵起伏一片,到半夜?jié)M山彌漫著吱吱的生長聲。而坐在崖上,頭頂浩瀚藍天,背后是無際的田地,腳下是流水的聲音,四野空寂無人,只有青色的氣味在汩汩地淌著,因此人心就顯得空蕩十分,仿佛在眨眼之間,也就洞穿了人生。梅是在半夜聽到梁背上滾動過牛車輪的聲音后,車轉(zhuǎn)身子準備回村的。轉(zhuǎn)身時,卻看見張老師坐在她身后一塊石上。她說你來干什么?他說我娘烙了饃,我給你送來。她說你怎么不喚我。他說我想讓你獨自多坐一會,這時候你最該一個人呆著,可我又怕你想不開。她遲疑地接過他遞來的饃,夜露已經(jīng)把包饃的布打濕了。月淡星疏,村落陷在朦朧里,老君廟小學溶在朦朧里。吃著他娘烙的油饃,她說:
“天元呀,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存了四十塊錢,你明兒買煙送出去?!?
“不行了。我是注定要在農(nóng)村呆一輩子了。”
“不會的?!?
“已經(jīng)注定了?!?
“真這樣你就不結(jié)婚,不結(jié)婚還有機會。”
“可我已經(jīng)快要二十八了,等不起了?!?
梅說再等一年二年三年的,我就三十歲,有了一天回城,三十歲的人還能怎么樣?現(xiàn)在我弟弟都結(jié)婚半年了,梅說弟媳婦已經(jīng)懷孕四個月,過些日子我就做姑了,做了姑我還孑然一身,想起來后半生簡直后怕,若不是爸爸還活在世上,我真想當場死在招工辦。張老師沒有說話。張老師只悠長地嘆了口氣。梅坐在崖頭,看著張老師的臉。天空月青云白,有涼風陣陣。她說天元呵,你二十九了,為什么還不和我結(jié)婚,我是當真不能返城了。張老師看著身邊的莊稼地。莊稼地在深夜里,顯出幽黑色的神秘。他說我怕婭梅,我怕結(jié)了婚你又離開我。
崖下的流水聲,明明亮亮地響;莊稼的生長聲也明明亮亮響。聲音從你面前走過去,伸手可抓。景物是仙仙有致,月光薄薄淡淡,披在他們身上,到處是竊竊的嫩綠私語。這樣坐了一會,張老師說回吧,你早些歇著,明兒最后去縣城跑一趟,送些禮也許能返城。梅卻說:
“天元,我要嫁給你,我熬不下去了?!?
張老師盯著梅的臉,說:“你最后想一想?!?
梅說我早就想過了,我這一生沒有回城的指望了。留在這個地方,我只能嫁給你,何況我們早就有了那樣的事。你如若似人所說,完全是為我所生,那也算我命運中還含些柳暗花明,如若不是為了我,我不求你。我知道我長得不十分的好。其實這鄉(xiāng)下的姑娘,只要換上我的衣服,有很多都比我漂亮。不過我以為,我們結(jié)婚了,在這鄉(xiāng)下,也是一個不錯的家。我是很早就覺得你才品不錯,這你也覺得出來,我想你若生在城里,有好爸好媽,前途也是無量的。但有一點天元,盡管我們有過那樣的事,我不求你,你要和我結(jié)婚了,有了孩子,就是有機會返城,我也不再回了。想透了,回城又如何?同樣是了此一生,更何況回城我也找不到如你一樣愛我的人。
張老師說你是無奈何才最后決定嫁給我?
梅說你懷疑我不像你愛我一樣愛你嗎?
對于梅,張老師也早就鐘情,但知道難以終生如愿,也就向不言表結(jié)婚的事。這當兒梅先自定奪,張老師便從身邊拔棵野草,在嘴里嚼含一會,咽了那口苦味,說真這樣實在委屈了你,結(jié)完婚有返城的機會,我依舊不阻三攔四。
那一夜他們在崖頭直挨到天曉云燦。愛情之欲又一次隨之降臨,金光片片,照亮了他們的一段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