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輝煌獄門(5)

閻連科文集:最后一名女知青 作者:閻連科


 這豫西的伏牛山區(qū),把打獵叫做打坡。也有說打獵的,那都是識文斷字總想跳出鄉(xiāng)俗的人的用語。打坡時狐貍總帶上黃黃。并不憑黃黃能幫上忙兒,然扛上獵槍,身后跟一條狗,哪怕是一只狗崽兒,卻總是一種做派的風范。這一天,事情的微妙,怕只有黃黃所知其中末梢,倘是黃黃告訴狐貍?cè)詢烧Z,狐貍也決不會一氣兒殺死六頭耕牛,使張家營子誤了一季耕種,七十余口人,不得不外出逃荒要飯,狐貍他也不至于蹲進監(jiān)獄,死得那樣不明不白,沒有一點顏色。早飯時候,由于梅的臉色柔和,狐貍便心血來潮,說丟下飯碗要去打坡,射一只兔子蒸了。梅說好大的雪,狐貍說打兔是雪大才好,你也去吧,不去在家無聊。便就說定去了。丟下飯碗,黃黃和梅,跟在狐貍身后,一步一拔地來到梁上。雪是幾天前下的,梁上隱約有路。梅同黃黃在梁路上閑散。狐貍穿一雙深腰膠鞋,艱難地拔在崖頭溝邊。風景上好,陽光明明凈凈,薄得猶如一張亮紙,踩上去有碎裂的聲音。對面溝里的河水,化了幾天前的積雪,玉液樣流出一條帶子。河邊的梢林被雪覆著,你以為是陡然涌滿了凝固的云,陷進一條溝的半空,可又忽然之間,來了一溝北風,雪落云散,留在樹梢上的是幾聲滴翠的鳥叫。狐貍朝那溝邊走去,梅在梁上盯著他賊樣的身勢。就這時,從梁上搖來一個身影,走近了,才看見是每兩周一趟的郵差。鄉(xiāng)下的郵差,當然沒有省會的郵遞員那么舒適,太陽出來時候,騎個自行車,大街小巷一轉(zhuǎn),將報塞進人家門縫或門口的信箱,一日的工作就算了結(jié),回去還要領(lǐng)取投遞補助費。鄉(xiāng)下的郵差,無論風霜雪雨,每日都要跋涉五十里山路,中途若遇上一個熟人,能將報紙、信件捎到村莊,那該是他的一件高興之事。因此,他走上梁子,看見梅在路上,便特赦一般過來,問了幾句常話,知道是張家營子的落戶知青,便將十余張報紙,一封信件,托付代轉(zhuǎn),匆匆著又往別村去了。

信是張老師的,落款是省報編輯部。報是省報,由各公社用知青專用款項,給各知青點訂的唯一的報紙。一切事情都仿佛上天安排,梅看第一張報紙時,居然打開報就在第三版的上方,看見一篇散文,署名是張老師:張?zhí)煸D钱攦?,黃黃追小鳥回來,看著她將報紙擎在手里,一臉興奮的紅光。那紅光似乎是涂抹的油彩,鮮亮紅潤,將她身邊的白雪都映出了虛暈。張?zhí)煸?,她自言自語說,真看不出來。自語著,她便笑了,微細的笑聲,如一口熱氣從她嘴里呼出。笑完了,她將黃黃叫到身邊,用手輕柔地撫摸,一遍一遍,如梳理自己的頭發(fā)。接下,又將那封信對著日光照照,再而三地捏那信封。她已經(jīng)明白,那封信是給張?zhí)煸牡臉訄蟆?

莫名的喜悅和驚奇,如火樣燒在她身上。她忽然對著溝底喚:“狐貍——你上來!”

槍響了。黃黃在梁上驚出一個冷顫。從溝底傳來了狐貍的回話:“打中啦——”

稍時,狐貍上來了。獵槍扛在肩上,槍管頭上挑的卻是一只雞。母雞,白母雞。他滿臉揮汗,腿上沾滿雪塊,拔到半坡時,就對著梁上叫,說梅子——今兒中午蒸雞肉。

梅說:“打中了?”

他說:“打中了?!?

梅說:“是野雞。”

他說:“家雞。”

近了,梅便認出,那雞竟是張老師家的那只白母雞。

梅說:“這是張?zhí)煸业难健!?

狐貍說:“是了也活該?!?

梅說:“狐貍,這天下沒有你不恨的人?”

狐貍說:“外村都是下鄉(xiāng)知青去教書,回村青年去種地,偏他媽張家營子顛倒著?!?

梅盯著狐貍的臉。

“你能教得了?”

狐貍一個冷笑。

“我不如你李婭梅,總不至于不如張?zhí)煸?。?

梅張了張嘴,黃黃看見她把含著的話兒咽回了,將手里的信裝進了口袋里,把十余張報紙卷成一個卷,便不言不語了。

于此,黃黃便銘記了狐貍與梅的愛之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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