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就領著孩娃從岳父家里出來了。岳父坐在日光里的一把搖椅上,抽著煙用腳在逗著他家的狗(舊社會地主是不是這樣呢),看了看我給他提的幾包點心、罐頭問:“是九都出的還是咱縣生產(chǎn)的?”
我說:“是在九都百貨樓上買的哩,出產(chǎn)地是省會鄭州呢。”
他從我手里接過那東西,把糕點舉到鼻子前如狗一樣聞聞說:“不錯,味道就是香?!庇终f,“你把這東西提上去一下寺廟里,去看一下你天民伯,他從鎮(zhèn)長的位置上退下不干了,圖清靜住在廟里守著天天看古書?!?/p>
我從我岳父家里出來了。他沒有提要培養(yǎng)我當村干部的事,沒有提村里一潭死水的形勢和革命,甚至沒有讓我坐一坐,沒有讓他的外孫紅生吃些啥,更沒有問一問我在部隊的努力和表現(xiàn),就讓我從他家里出來了,就讓我和孩娃們到程家寺廟去。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請客送禮,不是拉拉扯扯,不是繪畫繡花??晌也荒懿蝗ヌ酵烫烀?,他是老鎮(zhèn)長,是程顥這一支人的頭和臉,祖上出過進士,爺那輩人是大清秀才,到了他,解放前就做了縣民校的校長了。解放那一年,他被政府作為黨外知名民主人士吸納進去做了第一任的縣教育局長。據(jù)說政府要他榮當縣長時,是他自己感到了革命的艱巨和復雜,反退回一步做了本鄉(xiāng)的鄉(xiāng)長呢。到今兒,從內蒙古的大草原,到海南島的小漁村;從大西北的戈壁灘,到魚米之鄉(xiāng)的渤海灣,革命都已風起云涌,紅旗飄展,號角吹奏,然這時候他又主動從鎮(zhèn)長的位置上面退下了,是害怕革命的風浪呢?還是以退為進,狡兔三窟呢?先前(那時候我像螞蟻一樣?。?,我隨母親到程村趕集時,在街頭見了他,母親拉著我躲到路邊去,等他過去了,指著他的后背對我說:“娃兒,那就是鄉(xiāng)長呢,長大你要有人家一半學問能當個村干部,娘這輩子就算沒有白守寡。”怎么就知道我當不了村干部?怎么就見得我當不了村長、鎮(zhèn)長或者縣長、地區(qū)專員呢?在部隊的革命時事教育和傳統(tǒng)教育課上,指導員、教導員和團長不是不斷說林彪二十幾歲就當了師長嗎?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我們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那你們不就是落日也該是日過平南的斜陽嗎?
程廟就在程后街中央的末端上。孩娃紅生提著那兩盒點心,我提著四瓶罐頭,從程中街的二道胡同穿進了程后街。路上見到的人們都是反反復復問著那句話:“愛軍,退伍了?”我對所有的人都裝模作樣笑一笑,點點頭,從口袋摳出一支“黃金葉”煙扔過去。再問:“去哪兒?”我就答:“老鎮(zhèn)長在廟里等我哪,我去看一看?!庇终f:“愛軍,當村干部了可多關照關照你兄弟?!蔽艺f:“你看鎮(zhèn)上死氣沉沉的模樣兒,我能當上村干部?”這時候,只要遇上一個識字的心明眼亮人,他就準會對我說:“只要實行革命三結合,你就準是青年干部哩!”
我就想,我執(zhí)政了一定對這人好一些,只要他家政治上沒問題,澆地時可以讓他家先用水,買化肥時讓他家多買幾十斤。一定的。一定會這樣,也一定只能這樣兒。為啥呢?因為我高愛軍是一個富有良知的革命者。
這是午飯前,男人們下地大多都沒回來,女人們都還在家里燒著飯。走在程后街上,能看見各家燒火的風箱聲像老鼠樣溜著門縫竄出來,一股股的炊煙把天上的碧藍罩成了云白色,像是一張充滿憂愁的臉(誰的呢)。我扯著孩娃紅生的手,他不斷地低頭去看手里的兩盒點心,點心上的油光紙如在胡同中游動的兩團火。我知道他渴念吃那點心哩,沒人時我就把那點心盒打開,每盒里取出幾塊又給包上了。孩娃吃著點心時,臉上閃著幸福的光,黃燦燦一嚼一動,那光就掉在程后街的地面上。一街兩岸住房的院墻、后墻和山墻,把程后街擠得有些窄,使那街道如一條干渠樣。脫落的墻皮一層一層落在墻根下,聽著那不間斷的墻皮、泥土的落地聲,望著孩娃吃點心時那氣吞山河的模樣兒,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