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夏天，氣溫三十八九度。指導(dǎo)員心里又熱又燙，倘若能往他心里放一段鋼筋，或者鐵條，鐵條鋼筋都會被煮成粉絲。

麥熟了。連隊三天接到了八個兵的九封電報，不是母親有病，就是父親病重，或者，家里要蓋房子，奶奶八十大壽，如此等等，都找指導(dǎo)員請假回家。指導(dǎo)員知道，戰(zhàn)士們都想回家割麥?？墒?，上級明文規(guī)定，沒有特殊情況，各連干部戰(zhàn)士一律不能請假回家。干部好說，不能請假就是不能請假，表率嘛。戰(zhàn)士不管這些，還是讓家里不斷往連隊寫信、打電話、發(fā)電報，像明明知道面前是窗子玻璃，麻雀還要迎著光明飛去一樣。委實讓人頭疼。思想政治工作遇到了季節(jié)性考驗。每年這個時候，電報、信件都會如雪片樣往連隊飛來。這個時候，各連指導(dǎo)員都如進了考場一樣。如果這個月連隊沒人請假回家，指導(dǎo)員的思想政治工作也就算及格了。然而，連里的小牛真的有了特殊情況，這天午時，一次給指導(dǎo)員交了三封電報。第一封是上周來的，說母親住院，望能回。第二封是前天來的，說母親病危，一定回。第三封，是今天到的，沒有談他母親的病情，就說速歸、速歸、速歸。小牛已經(jīng)上街往家里掛了長途電話。電話掛到了鄰居家里，鄰居說你母親已經(jīng)死了，村里人都在你家門前搭建靈棚，你怎么還沒有去首長那里請假。

小?？薜盟廊セ顏怼Ｄ赣H五十九歲多些，再有一個月才到六十歲。死得早了。早得多了。得的病是肺癌。肺癌是年初發(fā)現(xiàn)的，這才半年，說死也就死了。去給指導(dǎo)員請假時，小牛的眼又紅又腫。僅憑他眼睛的紅腫，指導(dǎo)員就斷定他的母親真的死了。那三封電報不是假的。倘是假的電報，小牛不會掉淚。掉不出淚。最多也就學(xué)習別的老兵，躺在床上睡上一天，表現(xiàn)一些情緒罷了。指導(dǎo)員坐在床上，望望擺在桌上的三封電報，又看看面前凄然立著的小牛，很嚴肅地批評他說，你這個孩子，你這個兵，怎么到現(xiàn)在才來請假。第一封電報來時，你就該把它交給我的。你把它窩在身上干啥？裝積極不是？部隊再有明文規(guī)定，連隊請假的人再多，你母親得了癌癥，也得回家看看，也得到母親的病床前邊，端一碗水，遞一包藥，盡一點孝?？赡恪钡浆F(xiàn)在才來。本來可以在你母親生前回去見上一面，和她老人家最后說上幾句話，這下好了，再也別打算和母親說話了。你說你這孩子，你這個兵，咋就這么傻呀，咋就這么不孝順呢？小牛是在班里止住了哭聲，到洗漱間洗了把臉才來找的指導(dǎo)員，以為到指導(dǎo)員面前，可以壓抑住悲痛，不至于因為上氣不接下氣地悲傷，連指導(dǎo)員的問話都無法回答，連電報和母親的病情，想請假回家的意圖都說不明白。沒想到，指導(dǎo)員沒有問那三封電報的來龍去脈，劈頭蓋臉就批評他不該不來請假，不該對母親不孝，這讓小牛感到后悔而又溫暖，感到平常有些嚴肅的指導(dǎo)員和大哥一樣，和叔叔一樣，和親哥親叔一樣。于是，便又哭將起來，哀哀傷傷。不是哀哀傷傷地放大悲聲，而是抽抽泣泣，雙肩抖動，一臉青紫，像一顆青的柿子。

小牛是今年的新兵，山東沂蒙人，上個月才過的十八歲生日。不太高，微胖，娃娃臉，眼窩較深，哭著時淚先在眼下腮上那個坑里積成一團，盛不下了，就漫著從腮上迅速流下，像湖水從堤岸上打開了缺口，一流就流得不可收拾。指導(dǎo)員沒有勸他。指導(dǎo)員說，哭吧，大聲哭，哭出來你也好受些。說你不來及時找我請假，是你對我指導(dǎo)員不信任，對思想政治工作不信任，對連黨支部不信任。難道上級規(guī)定戰(zhàn)士沒有特殊情況不能請假回家你就真的不來請假了？你母親患癌癥就不是特殊情況了？指導(dǎo)員起身去把洗衣架上自己的洗臉毛巾拿下來，在洗臉盆的清水里蘸了蘸，擰干，遞給小牛說，接著，擦把臉。說我知道往你們那兒去的火車是晚上八點三十分，車票好買，你不用著急，晚上我去送你。當小牛接過毛巾，擦過了臉，指導(dǎo)員又把那毛巾接回來，到臉盆里洗了洗，再擰干，放到了小牛面前的桌角上。那意思是讓小牛繼續(xù)哭，把心里的傷悲全都一股腦兒倒出來，別窩在自己心里找罪受。小牛瞟那毛巾一眼，反而不再哭泣了，不再像剛才走進來時那樣傷悲了。看小牛的悲痛減弱了，指導(dǎo)員又給小牛倒了一杯水，擺在他面前，把一把靠背椅子往他屁股底下挪了挪。

指導(dǎo)員說坐吧，喝口水。

小牛就坐了，沒喝水。

當時，時候正值午休。營院一片安靜。各連排都在宿舍躺著，只有知了在營房下和路邊的泡桐樹上叫個不停。小牛不再哭了。指導(dǎo)員的屋里反倒有些悶寂。桌上那杯茶水，幾片茶葉蓬勃開來，先是漂在水面，后來就慢慢沉下水去。仿佛能聽見茶葉下沉的聲音。指導(dǎo)員沒有接著說話，小牛反倒有些不安，他把雙手放在膝蓋上，似乎等著什么。可以請假回家是不用說的。當天就走也是不需說的。

剩下的，只是回家多少天，什么時間從家里返回部隊了。說是新兵，小牛對部隊請假的程序也有幾分熟悉。指導(dǎo)員要等起床號一響，團機關(guān)正式上班，給團軍務(wù)股打個電話，說好后再讓文書送去一份請假報告，由軍務(wù)股長在報告上簽字蓋章，再開出一份軍人通行證，電話通知連隊，由文書把通行證與請假報告從軍務(wù)股取回連里，將請假報告留在連里備案，軍人通行證交到請假人手里，這才算完了一套手續(xù)?？蛇@套手續(xù)、程序都不能在午休時候進行，小牛就想借此機會回宿舍整理一下行李，以備說走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