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看見他們的反捆，其實(shí)都很松散，有一個年長的老人，因為鼻子哪兒發(fā)癢，把手從那綁繩中抽出來在臉上撓撓，又慢慢的把手插回到綁繩的圈里。他望著那個老人，想和那老人說幾句啥兒，正要開口說時，老人倒先和他說了話兒。

老人說，你往東走干啥？

他說，不干啥，閑走唄。

老人說，還不如和我們一起去哩。

他問，去哪兒？

老人說，監(jiān)獄。

他便驚詫地盯著老人。

老人說，你沒偷過紅薯、瓜果？

他說，小時候偷過。

老人說，就是嘛，你沒砍過山梁上的樹木？

他說，山梁上人，誰沒砍過？

老人說，就是嘛，偷過牛沒？

他搖了搖頭。

老人問，偷沒偷過公家的羊群？

他又搖了搖頭。

老人提醒他說，公家的糧食總往家里拿過吧？

他想了想，說饑荒年倒是常偷莊稼。

老人說，偷莊稼是專揀長勢好的偷吧？

他說，那肯定。

老人說，長勢好的都是公家留下的糧種。

他說，對。

老人望了望車廂頭上的押解員，不再說了，扭過身子閉眼睡了，像替押解人員做了一件啥兒事情。那兩個押解員不知何時已睜開眼睛，在靜靜地聽著他和老人問答?，F(xiàn)在，老人睡了，好像把問答交給了他們，他們就把目光和善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也許太陽立馬就要落山，車在一個轉(zhuǎn)彎時候，他看見艷紅的日光里突然有了淡淡黑色，像誰在一缸血液里擠了幾滴墨汁。待轉(zhuǎn)過彎后，車又跑在正東的道上，天色卻已明顯有了黯黑，卷進(jìn)車廂的風(fēng)中，也有了濃重的涼意。那略胖略矮的押解員，用左手去把被風(fēng)吹冷了的右肘撫搓幾下，然后，然后就把目光擱在了他的身上。

你叫李大平吧？

他怔了一下，

你知道我的名字？

押解員淡淡一笑，又正經(jīng)了臉色，跟著我們?nèi)グ?，機(jī)會難得。

他問，一直正東，通到了哪兒？

押解員說，過去監(jiān)獄，再往東走就是大山，荒無人煙，壓根兒沒有路走。

他說，像我，能判多少年哩？

押解員說，我們只管把人帶回去，多少年那是人家的事情。

他就不再問啥，說啥，像是在靜默著沉思。仿佛想了許久，又似乎僅僅想了那么一會兒，扭頭朝車外看看，竟發(fā)現(xiàn)汽車已經(jīng)繞著城外的環(huán)城馬路，從城西到了城東。監(jiān)獄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眼前，在最后的余暉里，一排排的房子齊齊整整豎在一座山的下邊，像城里工廠新蓋的家屬區(qū)。他聞到了一股新房磚瓦那噴香的硫磺味兒，吸了一下鼻子，回頭看著那兩個收拾行李準(zhǔn)備下車的押解員和松散捆著的農(nóng)民們，就很大聲地說：

我和你們一塊去吧。

胖押解員抬頭問他，你想好了？

他說，想好了呢。

大家就一起動手，在搖晃著的車上，用剩下的一段繩兒，松松活活地把他捆了起來?？ㄜ囈簿驮谝惶资掷m(xù)之后，進(jìn)了那紅色瓦房的獄院里。

十幾年之后，李大平從獄里出來回到村落時，是帶著他的媳婦回村的，那是一個長相姣好的城里人，文靜，少語，對村落里的啥兒都感到新奇。同他們一道回來的還有他們的一雙兒女和一只滿背疤痕的黑狗。狗已經(jīng)很老，走路搖搖晃晃，好像隨時都會倒下死掉一樣。他們已經(jīng)在城里安家，工作都在監(jiān)獄里邊，是回村來接父母享福去的?；氐酱謇?，許多的侄男侄女、鄰人的孩娃，都求他們找一份事做，他們就說，你偷過紅薯瓜果沒？說誰能沒有偷過？問偷過樹木沒？說上山拾柴，誰能不砍樹伐樹呢？

就說，往東去吧，好地方哩。

來日，村里就有十幾個年輕人在一個年長者的帶領(lǐng)下，往正東方向，背著行李去了，一路上招手?jǐn)r車，暮黑時有一輛卡車也竟主動地停在了他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