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革命浪漫主義(1)

閻連科文集:黑豬毛白豬毛 作者:閻連科


說真的,集體主義的光輝,已經(jīng)照亮了一營三連官兵的心肺。干部戰(zhàn)士們臉上的紅色,使東方的旭日,都有了幾分自愧弗如的羞慚。晨曦雖一如往日樣紅紅艷艷,可當三連的一百二十號士兵,八點鐘列隊在連隊的榮譽室門前時,那一百二十張紅光滿面的臉膛兒,使自慚了的日光,不得不悄然地躲在了秋時的云后。

連長未來的妻子十點鐘就要走下火車,那位來自江西老區(qū)的姑娘,在三朝兩日之內(nèi),就將成為三連長名副其實的愛人。已經(jīng)三十二歲的連長,就將隨之成為二十二歲的那位漂亮姑娘的丈夫。一個新的家庭就要誕生,又一粒健康的革命細胞,將如增磚添瓦般走入我們社會的肌體,這哪能不讓三連官兵為之亢奮,為之激動不已,為之個個紅光滿面,群情激昂,如同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凱旋已經(jīng)到來,鮮花、美女、鑼鼓、鞭炮已經(jīng)等在前面一樣,如何能不讓二五零團一營三連全體官兵,列隊到火車站去迎接連長未婚妻的光榮到來。

連長的媒人是指導(dǎo)員。連長已經(jīng)三十二歲,始終沒有找好對象,立業(yè)而無家,這不光是三連官兵集體的內(nèi)心疼痛,也是營首長的心頭之患,團首長的帶血傷疤,還是師首長每到二五零團吃飯時拿起筷子的一次次的由衷傷感。師長說,三連長還沒成家?團長默默地點一下頭,筷子和碗就僵在了半空。許久之后,坐在師長身邊的團政委,望著師長悵然的臉色,表態(tài)說,請首長放心,到年底我們一定幫三連長找好對象。以為這樣的表態(tài),會使師長安心地吃下檢查工作的一頓午飯,可是,師長卻愣了一會兒,把手里的筷子扔在了飯桌之上,使那一雙筷子,如從山坡上滾下的兩枚炸彈,隆隆的響聲,驚嚇了飯桌上所有二五零團的大小軍官。

師長說:年底不行。今年秋天,我就要來參加三連長的婚禮。

團政委說,首長請放心,秋天之前,我們一定幫三連長找好對象,到時候一定讓首長喝上喜酒。

然后,給三連長介紹對象,就成了二五零團的一場戰(zhàn)爭,一場悄然進行的戰(zhàn)役。團長、政委、營教導(dǎo)員,還有一營長,各自都發(fā)動了自己的老婆和親朋好友,把三連長的簡歷像撒傳單樣撒遍了祖國大地,抱著廣種薄收、千網(wǎng)一魚的凄然而僥幸的心情,到末了卻是如千古大旱一樣,糧無顆粒,魚無片鱗。時間已經(jīng)從夏天到了中秋,營院外玉蜀黍的纓兒都已枯黃,濃烈金黃的香味,已經(jīng)在豫東平原上晝夜不息地漫散開來,連營院內(nèi)的角角落落,都布滿了秋香的天羅地網(wǎng)。團長和政委以為一場戰(zhàn)敗已經(jīng)不可避免,一營黨委也認為,既然攻不下山頭,就該向團黨委有個合理的交代,哪怕寫上一份檢查,哪怕遭到集體的降級、免職,也必須如實地向團長和政委做出解釋,說對不起了首長,我們沒有完成任務(wù),能不能把時間推到年底,到了那個時候,我們?nèi)绻€不能給三連長找好對象,還不能讓他結(jié)婚,我們一營黨委,甘愿集體辭職,哪怕都被押上軍事法庭。事情就是這樣,在這近乎絕望之時,近乎要舉手投降時候,三連的指導(dǎo)員卻突然宣布,說他已經(jīng)幫連長找好了對象,對方是他的同縣老鄉(xiāng),二十二歲,是縣委宣傳部的新聞干事,才貌兩全,其長相如柳枝桃花,全縣的女青年都無法與其媲美;而才華,就更是高山峰巔,罕見出眾,千里挑一,萬中難求。指導(dǎo)員宣布這個消息時候,營黨委正在開會,商量就三連長的婚事問題,如何向團黨委做出失敗的交代,就是這個時候,就在這最為關(guān)鍵的時刻,營黨委最年輕的黨委委員,剛到一營當了個半月連政的三連指導(dǎo)員,竟石破天驚地宣布說:

——我?guī)瓦B長找好對象了。

那時候,營部會議室從西向東,面對日出的方向,紅彤彤、暖洋洋的偉大的日光,正無私地向世界播布著它的金色光芒。營區(qū)在那偉大的日光中,也毫不客氣地吸納著太陽的熱能。辰時的秋涼已經(jīng)退去,上午的秋暖已經(jīng)到來。一營營部會議室的窗玻璃上,每一塊都有太陽照曬的微細的聲響,像柴草在烈日之下暴曬后彼此的細語。會議室里的軍官們,黨委書記、副書記和委員們,聽到三連指導(dǎo)員那半是微笑,半是嚴正的一句宣布,營長和教導(dǎo)員就都呆住了。各連的指導(dǎo)員也都愣著了。因為暖熱,脫下來掛在椅背上的軍裝和擺在會議桌上與茶杯并肩的軍帽也都愕然了。大家都把目光旋到坐在邊上的三連指導(dǎo)員的身上去,像準備繳械投降時,一個最不起眼的士兵突然宣布他把山頭攻將下來了,戰(zhàn)爭勝利了,敵人已經(jīng)向我們舉了白旗和雙手,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去收繳戰(zhàn)利品。日光在會議室中流動有聲,軍官們你我相望相撞的目光,也如同遙遠的槍林彈雨。空氣有些凝重,也有些春天來時冰雪融化的寒暖。就在這意外的寧靜中,營長不知為啥把自己的軍帽從桌上拿起來,看了看,摸了摸那閃光發(fā)亮的新帽徽,把稍有些歪斜的帽徽旋了個正,然后又盯著三連指導(dǎo)員的臉,緩緩慢慢、不輕不重問:

——你說啥?

——我說我已經(jīng)幫連長找到了未婚妻。

營長說,不是蘿卜白菜吧?

指導(dǎo)員說,才貌雙全。工作在縣委宣傳部,每年《人民日報》都登她的稿,咱們團里、師里的新聞干事都比不上;長相呢,一個縣城的姑娘都沒她長得好。

教導(dǎo)員說,喂,這可不是玩笑的事。指導(dǎo)員說,玩笑什么呀,我是當作政治任務(wù)來做的。

教導(dǎo)員說,真這樣。人家同意嗎?

指導(dǎo)員說,連長的情書是我替代寫好寄去的,人家要連長的照片時,我把我的照片寄去了。我就寫了封信,九首詩,寄了一張我去年在機關(guān)立功授獎戴紅花的四寸照,想不到她就那么愿意到部隊來和連長見面了??伤娴搅瞬筷犇?,我就不知道該咋樣去做后邊的工作了。

然后,然后呢,會議室里嘩的一下靜下來,三連指導(dǎo)員就把他的頭勾到桌子下邊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頭上,像十幾管槍炮壓在了他頭上、身上一樣。就這樣過了一秒鐘,十秒鐘,以為時間會轟的一聲爆炸呢,沒想到營長臉上浮了一層笑,扭頭朝教導(dǎo)員望了望,收了笑,突然從桌上拿起軍帽在桌上摔一下;說團里大比武,我們一營是冠軍,政治思想工作考試總分第二名;師里大比武,我們營里是亞軍,可政治思想工作評比是第一。說我們一營的工作在師里、軍里都是掛了名號的,我就不信她來了,我們就做不通她的工作了,不信憑我們在座的實力和能力,不給團首長和師首長添任何麻煩,就把一個姑娘留不到軍營里,不信憑集體的智慧和誠意,就不能讓她和三連長成個家。說指導(dǎo)員,你讓她來,只要她踏進咱們一營的營區(qū),我和教導(dǎo)員就定能把她留下來。不出三天,就能讓她和三連長進洞房。

她來了。果然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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