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奴兒(4)

閻連科文集:黑豬毛白豬毛 作者:閻連科


再裝奴兒也扛不動那個竹籃。

也就只好將鐮把插進籃里,用雙手捉著菊籃架在崖壁半空上,借著崖壁的力,一轉(zhuǎn)身,背對了籃,再一蹲,那一籃菊棵就上了她的肩上了。不能不走了,雪已經(jīng)埋了腳脖兒。奴兒最后扛著竹籃看了看那一片野菊園,嘴上掛了笑,喃喃說,金黃真有口福啊,奴兒真有鼻福啊。然后就往溝口走去了。

往家里去是不需要太費力氣的。路那么熟,每天都來這山坡上割冬草,就是雪把所有的路全都埋蓋了,奴兒也沒有迷了向,找不著路。從溝底爬上坡,沿著梁道她就回村了。路上歇了幾歇兒,到村頭時村莊里又白又亮,不知是因為雪照的,還是因為今天奴兒回得早,天色本來沒有黑。村子里靜得很,各家門都關(guān)著,村街上連一只雞鴨貓狗都沒有,人人畜畜都躲著大雪暖冬了。奴兒扛著一大竹籃的野干菊,野干菊上落滿了雪,那樣兒就像一個小的東西在馱著雪山移動樣。到了村頭的老槐樹下時,她把竹籃擱在早就不用的廢棄的碾盤上直了腰,擦了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明知道四周里空蕩無人,還是又朝周圍看了看,從碾盤下找了一個本來就是她準備在那兒的又大又光的鵝卵石,到槐樹下偷偷放進了溜著地面的那個樹洞里。因為村里靜,今兒天她在樹洞前站了好一會兒,還蹲在樹洞前摸了一遍洞里的鵝卵石。鵝卵石又硬又冰,光光滑滑,可奴兒卻在那鵝卵石上摸出了很暖一股味。她粗略地算了算,把冬草割到春天時,這鵝卵石就該把樹洞裝滿了。那當兒,她就要好好去和舅算上一筆賬,加上娘每逢集市里賣布鞋的錢,她想差不多就可以把金黃買回家里了。就是錢不夠,舅也會讓她把金黃牽走的,舅終歸是舅哦。舅就是為了幫著奴兒家里才讓奴兒割草的,才不讓村里別的家戶割這冬干草。

不消說,只要奴兒和娘一張口,舅就會把金黃便宜賣給奴兒的,當然喲,奴兒不會讓舅吃虧的。從舅家里把金黃牽走了,奴兒還是要給舅割冬草,每天兩大竹籃子,五十多斤、六十多斤,每天按五十斤去算錢。

奴兒在樹洞前用手摸著那一窩兒鵝卵石時,有一股冷冷暖暖的野干菊的味道,一流一流地飛過來。奴兒吸了一鼻子,還聽見野干菊被人撫動著的干白白的吱嚓聲。她直起腰,抬起頭,把目光從老槐樹的一邊送去了,看見有個人立在樹的那邊碾盤前,用手去摸著那一籃冬干菊。像街上買菜的人在斟酌著菜的好壞樣。他摸著時,干菊上存的積雪掉下來,如從房檐上掉下一樣響。奴兒看不清那人是誰,他戴了草帽,草帽上頂滿了雪,仿佛頂著一座白雪山頭樣,把他的臉全都壓在草帽下邊了。奴兒開始朝著那人、朝著干菊走過去。近了時,奴兒渾身忽然哆嗦起來了,心像捏著的小拳頭一樣縮緊了。她看見了那人手里捉了一條盤繩,像是牛韁繩。

奴兒走過去。

那人轉(zhuǎn)了身,果真就是奴兒的舅。

奴兒喚“舅”。聲音在雪地一飄一飄地飛。

舅望著奴兒,等她到了跟前時,拿手在她頭上摸了摸,把她頭上、肩上的雪花撫弄掉,說奴兒,以后不用給金黃割這干菊了,我把金黃牽到鎮(zhèn)上賣掉了,我怕它得了牛瘟哩。

舅說話的聲音不太大,奴兒聽了后,猛地覺得渾身都冷了,渾身冷得要打哆嗦。她癡癡地望著舅的臉,問舅說你把金黃賣到了哪兒?舅說賣到鎮(zhèn)上專賣牛肉雜碎湯的老馬家。說老馬家人不錯,給的錢比我想的還要多。說奴兒,明兒讓你娘來把你這兩個月的草錢算一算,該過年了,讓你娘給你扯一件花衣裳穿。舅說著這些時,還把雪濕汗流的頭發(fā)理了理,可奴兒怔一會兒,沒說啥就從舅的手下掙了出來,丟下舅、竹籃、鐮刀、干菊和槐樹、碾盤朝雪地拔去了。舅就在她的身后喚,奴兒……奴兒,大雪天里你去哪兒?快回家吧。

奴兒走了,像菊香的味道一樣消失在雪地了。

舅嘟囔著說這孩子,就扛著奴兒割的一大竹籃的野菊回家喂牛了。到了夜里時,奴兒娘見奴兒還沒有回家里,就出門扯著奴兒八歲的妹妹站在村口大聲叫著奴兒的名。爹就出門扶著墻角喚著奴兒的名。舅就出門站在村頭朝山坡上喚著奴兒的名。一村人就都出來,在這面山坡、那條梁道上,扯著嗓子紅血血地喚著,奴兒……奴兒……你去哪兒了,奴兒?

整整一夜,村人們找了、喚了一夜奴兒,也沒有見著奴兒的人影兒,可奴兒爹、奴兒娘、奴兒舅、全村的人都聞到了牛嚼干菊那絳紅色的菊香味道了。都聞到從一條溝里漫入野地那擰成麻花的一團兒一股的野干菊的香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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