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無論如何說,母親死了,其緣由最直接的是因為女兒。正因為這一點,我蘋姐給母親做了厚葬,請了杠局的龍鳳大杠,二十四人抬著一口四寸厚的柏木棺材,響器班前后吹著,買來的二十余個男女孝子,披麻戴孝,哀嚎著組成兩隊,打著社火,跟在棺材后。棺材是五時離家的。四時裝殮時,我蘋姐暗自在棺材里放了十個銀元寶,在母親身上戴了兩個金戒指,還有一些零碎錢,像腳蹬的一貫制錢和頭枕的一包銅元等。四時半蓋棺后,孝子開始痛哭,嚎叫得驚天動地。起架前響器班咬牙吹了一陣,就跟著龍鳳大杠走出了油條胡同。
這葬是東京的上等葬,花了很多錢。油條胡同上百年來,人死了還沒有這么厚葬過。
葬了母親,辭了云雀書寓,我蘋姐在家呆了幾天。雖依然是穿戴入時,吃飯講究,每到飯時,并不自己親自動手,而散步到小吃市上吃些風味食品,如八寶飯、狀元餅、蛋松果、炒涼皮、混沌湯之類,但終究是生活出現(xiàn)了傾斜。她感到了孤單,無意義。再說,不是那段藝妓生涯里存下的幾個錢,也是坐吃山空,眼看著已經(jīng)用完。再這樣下去,就要進當鋪變賣衣物了。
我蘋姐決定自己辦茶園。
最初生出這念頭,是因為鄰居搬家,要賣掉宅院。那是好大的一片空地,約一畝余,若買下來,和自己的家院連起來,辦個茶園的場地就算有了,需要買的就是桌、凳等一些小物件。
計劃有了,錢也用盡了。
想到的第一個人是四季春張姨家的奔舉。我蘋姐在一日上午找到四季春,把奔舉從屋里叫到門外,告訴他說母親死了,她想辦一個茶園,由自己清唱。
奔舉聽了,怔了好久。
“你回四季春吧……這才是正事?!?
蘋姐很倔強。
“我不喜愛那活兒,我就愛賣唱?!?
又沉默了好一會兒。
“這樣……怕你借不出四季春的錢?!?
再也沒有多說一句話,我蘋姐轉身就走了。也許事情是合該如此發(fā)展,一路上心里煩亂,正為籌錢發(fā)愁,可回到家,推開院落門,就見師傅八歲紅坐在院里的一棵樹下。他是近日帶著梨園從禹州、尉氏幾個縣演出回來的。京郊的朱仙鎮(zhèn)廟會,出高價請他們班子唱三天,到東京以后聽翰林畫院王先生說蘋姐辭了書寓,專門來找她搭幫的。起先,他還怕她不肯去,到門口,見了框上的白對聯(lián),八歲紅才放了心。
“沒趕上給老人家磕個頭……真對不起?!?
“母親六十多了,也算喜喪。師傅不要為這難過?!?
“我來請你去梨園搭伙,想讓你在王先生的戲里演主角。聽王先生說他聽過你的戲,已經(jīng)唱得出神入化了。”
“哪里師傅……”蘋姐把八歲紅讓進屋里,倒上水,接著道,“師傅,我想自己開個茶園?!?
八歲紅抬頭迷惑地看著她。
“你……定了?”
“定了?!?
他喝了幾口茶。
“我想你還是跟著梨園好,磨練幾年,你會有聲名的……再說,茶園畢竟是賣藝。梨園也賣藝,也學藝。”
“師傅,你不知道我這人──不怕你見笑,我生來懶散,又好吃好穿。跟著梨園別的不怕,就怕吃苦。飯不好,又不應時,東跑西顛。我不想為了聲名和長進吃那么大的苦。茶園清唱雖然歷來都被人瞧不起,不從娼別人也把你當成藝妓看??傻降兹兆舆^得自在。錢來得比梨園容易,吃穿也自然要好。有興致就賣票唱,沒興致了,東京又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大相國寺、龍亭殿、鐵塔、石獅鎮(zhèn)皇宮、禹王臺、延慶觀、清真寺……無論哪兒一走就是一天,總比梨園風餐露宿好?!?
八歲紅無言,只是惋惜地嘆了一口長氣,又坐了一會兒,問些情況,就起身走了。我蘋姐把他送到大門口,他忽然回過身來。
“茶園在哪?”
“就在我家,把鄰居家地皮也買了?!?
“你家……你父母有靈牌,他們生前又都要你出息,母親剛去世不久,是不是……換個地方好?!?
“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一輩子……哪能顧了別人的許多呀?!?
“買地皮的錢有吧?”
“還沒借到。”
“你明天到朱仙鎮(zhèn),我給你籌一半?!?
我蘋姐的茶園是初秋開業(yè)的,天氣剛好不熱不冷。從八歲紅師傅那兒籌了一半錢,自己又典當了大部分衣物,資金問題就勉強解決了。因為她被人稱為是東京藝妓中的金嗓子,茶園就特別紅火,沒多久就又把典當物贖了回來,還把茶園的一應用品全部置辦齊全。
從此,東京又多了個赫赫有名的茶園。字號是請畫院王先生寫的柳體,真正是王羲之再生一般,橫豎撇捺中的一招一式,都隱含著硬骨的味道。
共四個字──芙蓉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