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要專賣白天啦?”
“我不接客?!?
老板笑了。
“你是東京人,又到了這個年齡,該懂得妓女就是為了接客呀。像你這長相,我們四、六分成,光‘開苞’就能賺上一大筆錢,要是成為紅妓
呀……不得了的錢。”
老板給蘋說話時,低三下四,蘋覺得他沒必要這樣兒。這樣兒蘋就有點惡心他。
“我不為錢,”蘋說,“我就為了跟著桃花姐學戲?!?
眼角不再舒展了,也不再低三下四,老板認認真真盯著蘋,口氣變冷了。
“這樣呀!也好……我們是和茶園訂了合同的。你這樣我就不給你一分錢,也不能給你一套藝服穿,由桃花據(jù)情安排你在場上唱一段?!?
就這么,蘋姐成了書寓不在編的姑娘,常常和桃花一道跑茶園。時日久了,就知道妓業(yè)也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和跑江湖的一樣,有種種忌諱,種種迷信。為了交易方便,有自己一整套的行話,其實也都是些賊語。行話中主要是些忌諱語,俗稱“塊”。妓女最避忌的有八大塊,即龍、虎、夢、燈、橋、塔、鬼、哭。行語是龍為海條子,虎為海嘴子,夢為幌晾子,燈為亮子,橋為??兆樱殄F子,鬼為倭羅子,哭為撇蘇。此外,還有七十二小塊,如頭為頂殼子,頭發(fā)為苗,眼為槽子,眉為高吊子,牙為財,嘴為合子,臉為桃,舌為魚等等。書寓的姑娘們如忘了行語,說了原話,叫做犯塊,必須立即自擰耳朵,連唾三口,或撕破衣角,摘掉衣扣,作為破法。每月朔望兩日及過年前后,忌之尤嚴。犯塊又撞見老板,就要被提耳揪發(fā),三次碰壁,重者要頭破血流,青包累累。
妓院規(guī)矩很多,蘋姐最怕的就是規(guī)矩。人一陷進規(guī)矩里,就什么事情也不能由己了,仿佛鳥入了籠子。
有天,從茶園回來,蘋挎著桃花的胳膊走?!疤一ń?,你在書寓不怕呀?”
“怕啥?”
“犯規(guī)。”
“小心著就不會犯規(guī)啦?!?
“小心幾天行,人不能小心一輩子?!?
“就是這樣光景嘛?!?
“我可受不了!”
這時候,桃花已完全成了東京人,吃飯、說話沒了南秀的模樣。她朝蘋笑了笑。
“這就叫入鄉(xiāng)隨俗,吃了人家飯,就要受人管?!?
蘋也笑笑,把桃花的綢袖朝上撩一下。
“要這樣管我,一輩子餓死到路邊,也不會進書寓?!?
說話間,她們就到了第四巷。傍晚的時候,是第四巷的一個黎明。這里書寓一家挨著一家。一九五○年統(tǒng)計時僅有十三個寓,而實際上,蘋姐初入寓時,一街兩行都是經營妓業(yè)的。那里只要天黑下來,人力車川流不息,巷里燈火徹夜通明,照著各家書寓的金色字號,什么豫新書寓、名花書寓、云喜書寓、雙雁書寓、金花書寓、天寶書寓、晏樂書寓,都是有歷史的老字號。姑娘們一個個穿得花枝招展,白天把瞌睡送走了,入夜就精神起來,各自站在自家的書寓門口,想方設法擺弄突出著自己,勾引著從人力車上下來的客人。只要哪個客人朝哪個姑娘瞟一眼,哪個姑娘就會用淺薄的熱情上去和他搭訕著。有經驗的老妓女,能看準從人力車上下來的人是老手還是新手。老手來了,她站著不動,顯出一副嬌媚等著他挑選。新手來了,就不顧一切上前扶著他,把他攙下車。新手總是很脆弱,只要一攙一扶,姑娘手下來點小動作,他就癱軟了,跟著姑娘進了書寓里。老手不行,他們感情硬朗,有經驗,萬萬使不得這種把戲。第四巷是東京的一等妓業(yè),客人只要闊氣,都往四巷來。這里的姑娘年輕、漂亮,只消半個鐘點或一個鐘點,各書寓就差不多客滿。有很多紅妓,壓根也不需等客,她們有老主顧。新客要和紅妓過宵,還得提前到書寓里和老板、鴇兒商定時間排隊。這里度資昂貴,民初時為一夜六貫。一般人是拿不出六千制錢揮霍的。且預訂紅妓,都得連定兩夜。
桃花自然是紅的了。她也不需在書寓門口接客,客人若空等只要等到她便很樂意,所以她不急著回去。她帶著蘋姐在第四巷逛了一個來回,讓蘋開了眼界。
東京人,一般是不來第四巷的,姑娘就更不必說了,都認為第四巷是個大染缸,近墨者黑。來第四巷的都與妓業(yè)有關。那個時候,蘋姐沒想到她已染指了第四巷,也沒想到自己的生涯是從妓,想到的只是第四巷果真熱鬧。傍晚已過,巷里人稀了,姑娘們都有了主顧,回到書寓的夜歡間干自己的營生了。然燈火依舊通明,照亮了書寓一側和小胡同墻壁上的廣告。廣告當然不和如今一樣,那時只寫字,不畫畫。字都和字帖一樣,寫得端正灑脫,一色兒柳體顏骨,一色兒是治花柳病的,都寫得十分神奇。有人在各家書寓出出進進,進得快,出得也快。走了這家串那家,拎個洋提包,來匆匆,去也匆匆。蘋姐很奇怪這些人,上好的書寓難道沒他們滿意的姑娘?看他們穿戴也并不是多有錢。
“他們是干啥的?桃花姐?!?
“賣保險套的?”
“啥是保險套?”
“你……真的不知道?”
“我咋能知道呀!”
“……”桃花姐想給蘋解釋保險套的作用,可沒有說出口。她站下來,借著一家書寓的大汽燈,盯著蘋的臉,看了半天,似乎看透了,她嘆了一口很深的氣。
“蘋……算啦!我不打你的主意了。老板同我商定,說只要我讓你在他書寓接一個客人,就給我二十五貫錢……現(xiàn)在,你太純,我舍不得毀了你,就單單跟我學戲吧,以后也別來第四巷找我了。在巷里寓里走多了,就見怪不怪,自己忍不住要去干那事,要往火坑跳?!?
五
過了年,就開始熬春日。東京人祖祖輩輩都會說:“年好過,春難熬。”我伯死了,油條胡同這兩間小屋就顯得十分孤寂。不知怎么,大娘和蘋姐總是沒有更多的話講。吃過夜飯,母女倆偎在被窩,亮著油燈,各想各的心事。
蘋姐在家總覺得飯差,衣差,日子清苦,自己想學戲,可連聽戲的五十個制錢的門票都買不起。她不知道日子為什么這樣,心里暗暗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