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前是三爺?shù)倪h房侄兒抱著三爺?shù)南?,后邊一對孝子,各端六碗、六神油炸供品,一只半熟童雞,臥在一個白盤里,一塊半熟的豬頭肉,橫在一個白碗里,綁了蔥的紅筷子,插在肉中間。再后,是三爺同姓的低輩近孝們,各人手持一根纏了白紙條的柳木哀杖。接下,是一口黑漆的柏木棺材,四寸半厚,十二人對抬,個個壓得咬牙,另有一幫杠人,散在周圍,不時來和這十二人對換。棺材后是對吹的兩班響器。響器后是按門戶對出的孝子們,各提一個紙扎的童男玉女,或金馬銀馬,或金山銀斗,花花綠綠,拉開長長一串,再后是看熱鬧的閑人們,一隊一團。送葬隊伍的陣勢,猶如一條沒頭沒尾的龍。三月一過,三爺魂入天堂,為之大喜。兩班響器先吹了一曲《送終調(diào)》,就都開始吹喜喜樂樂的《入天堂》、《江河流》、《三月風》、《百鳥朝鳳》、《萬雀歸巢》,一曲一曲,如江河開堤,溪水跌崖。宏大的,滾滾來,嘩嘩去;細微的,響聲,叮叮咚咚。整個寨子溝,都是民樂聲。時而炸起的兩響炮,“咚!叭!”一高一低,一脆一悶,在樂聲中,像一臺大戲中點綴的重錘鼓。
戲老旺好久沒有聽過真樂了,他滿臉光彩,靜靜聽著,手里挎?zhèn)€大的柳條籃,籃里裝滿了白紙錢,不時地抓一把揚到天上去。那紙錢飛上去,旋下來,打著轉(zhuǎn)兒落到送葬的人身上。望著那些錢,戲老旺聽一會兒簫笙,自己忍不住就哼句什么,到末了,他就索性不停地唱下去。樂聲太大,沒人聽得清他唱了什么詞,好像他是翻來覆去地重復(fù)著一段兒的那么幾句。他用力把聲音抬高些,有人聽見唱詞是:
人在夢里夢在人中
死在活里活在死中
哭在笑里笑在哭中
升天堂實是入地獄
入地獄實是升天堂
迷迷迷你迷我不迷
謎謎謎看我來破謎……
宰相六伯走在最前邊,步子很慢,臉上很平靜。為張羅后事他已經(jīng)幾夜沒合眼,可眼里依然閃著亮光,很有神兒。好像是因為隊伍太長,好像是為了讓響器多吹一曲,他正走一會兒,又倒過身子,踮腳察看一下這少有的壯觀場面,退走一會兒,壓著前邊想趕路的孝子。他像一隊人馬的總主事,統(tǒng)領(lǐng)著孝子們,干什么都極有節(jié)奏,一點不亂,顯出了和朝廷三爺一樣的氣勢和威武。
小娥走在棺材后,在女孝的最前邊。她身著重孝,一套白袍。整個孝隊,像飄在山溝的一帶白云,又像緩緩爬山的一群白羊。小娥就如頭羊一樣,先還哭著,后來人人都在聽樂聲,她也就止了哭聲,和人們一道聽那對吹的響器。
三爺?shù)膲炘诤J溝垴上。那是一塊風水寶地,坐南向北,避風朝陽,前有河,后有山,左有日出,右有林地。說是三爺埋在這里,能保寨子溝人平安度日,天旱有水澆,天澇有溝排,風來了,有山擋,雨來了,有林避。一切葬式都按著習俗。墓用石砌了。三爺入土時,孝子全都不言不動,蓋完黃土,把靈杖插在墳前,紙扎全都燒了,最后兩班響器同吹了一曲《大豐收》,孝子們都在墳前磕了三個頭,并向樂班、土工致了謝禮,才算完了一切。
該走了,人都一動不動。三爺去了,溝里不能沒有朝廷爺,于是人們都眼望著宰相六伯。
六伯很和善地瞟一眼大伙兒,站在墳頭上,終于亮開嗓子說話了。他說:
“三爺為寨子溝操勞一輩子!因為有了三爺,才有了咱寨子溝這幾百口子人,男男女女,才都安心在這溝里過光景。今兒三爺走了,我們?nèi)兆硬荒懿贿^!俗話說朝上不能一日無主,寨子溝也不能一日無頭。溝外世界上,鎮(zhèn)算鎮(zhèn)長,縣有縣長,村有村長,承包組還有小組長。我們寨子溝,不是鎮(zhèn),也不是村,歸鄉(xiāng)管,鄉(xiāng)長不知道寨子溝有個亂石盤;歸村管,村委會沒有一人進過寨子溝,連寨子溝多少口人都還鬧不清。我們不能按溝外的規(guī)矩選鎮(zhèn)長、村長啥的,可不能不選個像朝廷三爺那樣的人來主溝里事。念及我年歲較大,大伙又都叫我宰相六伯,我今兒組織各戶人家,在亂石盤里開個會,議議這事兒。”
“有啥議,就你主事嘛!”六伯話一落音,皇后四嬸好像怕煩一樣,在人群中高聲地叫了句。接下,人們就都說開了。
“別議了,六伯你主事?!绷畯膲烆^走下來,“我哪行?!?
“你行,議了也是你。”
“是我也得議一議?!?
“啥時議?”
“回去聽槍聲──還是三爺?shù)睦暇€槍?!?
終于,孝子隊伍跟在響器后,聽著那輕松的樂調(diào),下山了,回村了,解散了,像一片白云被風吹開了,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