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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子溝,亂石盤(19)

閻連科文集:金蓮,你好 作者:閻連科


朝廷三爺死了。

吃了幾口飯,說頭暈,燒心,又躺在床上睡下,就再也沒起來。

小娥上山采木耳了。雨過天晴,松樹林像豎起的紅頭發(fā),溫馨的松油香,在豹子溝里清新地流來流去。溝壁上閃著朝日的光亮,狹窄的溝顯得寬大起來,順溝望去,寨子溝如一條碧綠的大清河。幾絲白云倒掛在絕崖的枝條上,飄飄悠悠,絲線一般。遠處的雜木林,在晴朗的天氣里仿佛是一片晃動的烏云。溝底的溪水,叮咚得格外清脆。寨子溝的石面坡,突出的石鱗上,在千年風雨中,開出了零零碎碎的白石花,像蓋了一層薄薄的雪。淺凹的地場,滲出濕殷殷的泉水,長成一條條青苔帶。凸鱗凹渠,青白相間,在豹子溝向外一看,像一排掛著的白藍長圍巾??諝庑弱r潮潤。小娥一到豹子溝,就長長吸了一口氣,一股輕松傳遍了她全身。從山上倒進溝的栗木、松木和一些雜七雜八的樹桿,粗粗細細,交錯著堆起來,像倒了屋的空木架。干了的木耳,在雨水中膨脹起來,黑丁丁的,招風耳般站在樹桿上。初生的,一夜間,如黑扣一般,綴滿了溝。這時是采木耳的好季節(jié)。小娥手提籃子,采幾片,時不時要往溝里望一陣,直到半晌時,一個竹籃還沒采滿。末了,日將正頂,溝口終于有人嘶著嗓子叫:

“小娥──不得了啦──快吧……你爺斷氣啦……”

她猛地一怔。不知是為了爺死才一怔,還是為了村人知道爺死才一怔,僅僅就一怔也就平和了??伤鰷蠒r,還是瘋樣跑,見了來人忙不迭兒問:“你喚啥?!”

答說宰相六伯去給朝廷三爺商量溝里事,入門一叫不應,手一摸,三爺身上已冷了。見床邊吐了一堆肉食飯菜,酒氣撲滿屋子,才知道三爺是喝過量,酒火攻心,不知啥時死在了床上。

朝廷三爺就這么死了。

寨子溝像是倒了一根頂天柱,立馬,滿溝老少都往亂石盤村擁。屋前空地上,驚驚慌慌站著一片人,說著三爺,說著酒;說三爺死了,溝里沒了主,日后寨子溝的日月不知該咋過。男人們被宰相六伯指點著,慌慌張張架靈鋪,女人們被皇后四嬸召喚著,一針一針縫壽衣。年輕媳婦和姑娘娃兒們,一堆一堆,歸林鳥似的嘁嘁喳喳。

“酒攻心……是酒三分毒?!?

“日后俺男人打死我,我也不讓他喝酒?!?

“小娥呢?”

“采木耳了。”

“可憐的,往后一人咋過哩?”

“立馬和三豹成親嘛,十七了,能生能養(yǎng)啦?!?

“三爺一死,朝里沒主,溝里該亂了?!?

“六伯滿肚子主意,又識字斷字,說不了不用像三爺那樣威風就治了女娃們?!薄?

小娥回到家,朝廷三爺已被抬出來安放在正堂靈鋪上,穿了一套從箱里翻出來的新衣,黑綢布,閃著亮;一塊白布蓋了臉,直挺挺的,如一截老樹一樣。她一喚爺不應,就跪在靈前哭得死去活來,聲音凄凄切切,悲哀得抬不起頭,直到這當兒,滿溝人才都想起來,朝廷三爺死了大半晌,靈前還沒有哭聲哩。小娥一哭,女人們才覺得,人活在世上好可憐,連朝廷三爺這樣的溝主說死就死了,何況別的人,于是,傷了情,也跟著掉了淚,有人也就跟著哭起來,一時間,靈前跪了一片,嗚嗚的哭聲,摻和著溪里流水,林濤樣響動了。很熱鬧。

一切后事都是宰相六伯安排的。

朝廷三爺死了,六伯就是朝廷三爺了。停尸三天后,六伯從溝外請來兩班響器,吹吹打打,滿溝凄情,滿溝樂聲。笙聲、簫聲悠悠揚揚,時喜時哀,一陣如陰天烏云,樂聲悶悶地壓著人們;一陣如流水輕輕從人們心中淌過去,把那沉悶帶走了;又一陣,如風風雨雨,叫人覺得心急心煩,好像有場災難在等著大伙兒;又有一陣,樂聲慢下來,如絲絲細風,撩得人心中癢癢。寨子溝有史以來還沒有這般熱鬧過,連溝里深處,十年不下山的人,都專程趕來了,一來為三爺磕頭做祭,二來也看看三爺死后的排場熱鬧。葬費的開支,六伯說他一人全包了。三爺是輝輝煌煌一輩子,死后自然也要輝輝煌煌的。六十過世為喜喪,一切都是按喜慶籌劃謀略的。按照他的指派,寨子溝的人,凡娶媳婦立下門戶的,或男或女,一家對出一個孝子,去他家領到一塊孝布,在三爺身邊守靈一夜。到了來日一早,日未露紅,東天才顯一片清光,送葬的隊伍,就浩浩蕩蕩,開出了亂石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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