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世道不可捉摸。
那年,剛秋罷,忽然時興人拉犁、人拉耙,深翻土地。說地有多深,產(chǎn)有多高。新農(nóng)村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都要從土里翻出來。早兒干、晚兒干,飯時村人回家吃食堂,就把他天青留下看工具。天民從鄉(xiāng)里帶回了鄉(xiāng)政府的話:工外的活,不能讓貧下中農(nóng)干。他就每日午飯時,孤零零蹲在耙耬山坡上。日光懶懶照下來,到處是又黃又瘦的光。新翻的生土地,漫溢著蘊含了上千年的地氣,紅土瓣兒中,爬著肥胖的白蝤蟲。他餓得惶恐,摸摸肚皮,胸下已深陷一個洞。他開始去地里扒草吃,要有一根甜茅草,就先嚼汁水,后把草渣咽下去。他就這樣等著村人們,慢慢吃過食堂,再把他那碗湯帶到山上來。有人得水腫死去了,他覺得他是熬不到過年了。
冷不丁兒有一天,他正在嚼草根,喜梅提早上了工地,突然遞給他一個白面黑面各半的花花饃。
他接過饃,問都來不及問便餓狼一樣,嚼得天崩地裂。吃完了,回頭問:“沒有啦?”“沒有啦?!彼蛱蜃旖沁叺男?,好回了一陣味兒。
從此整整一個月,他每日都吃一個花花饃,他知道喜梅爹曾和食堂勺掌柜拜過干兄弟,一直以為饃是從那兒弄來的。到了大年二十九,他從工地回去,推門見桌放著太陽似的一個全白饃。天,這光景還有全白饃!他存疑心了,揣饃去找喜梅。
村街上,死靜死靜,月亮明明暗暗。他到村街口,趕巧喜梅從家走出來,未及喚,她就進了天民家。
在天民家門口呆了一會兒,天青躡著手腳走進去。這是座四合院,有上房下房,東廂西廂。上房是天民娘的屋,一個癱在床上十年的老病婆,病危危的,已難過冬天。東廂天民住,西廂是空屋。天青一入院,見上房東廂皆暗著,只空屋亮了一盞燈,就小心小膽爬在窗臺上,用舌頭舔開窗戶紙,把一只眼睛糊上去:屋里僅喜梅一人,在昏花花的油燈下,拿塊黑亮綢布,正繡著啥兒,一針一針的。她的臉,呈出和燈光一樣的病黃色,微微透著水腫亮,眼窩深似兩孔窯。一會兒,她把那綢布展開來,對燈端詳繡的圖樣時,他心里哆嗦了。她繡的是壽衣。那圖樣是“孟生哭竹筍芽生”——一片冬天的竹林,一片被破過的竹樁,一串痛哭的眼淚和幾株吐芽的竹筍。說的是古時天下二十四大孝子之一的孟生,娘病了,想吃竹筍,冬天竹林又一片干枯,孟生就對著竹樁痛苦流涕。他的孝心,感動了天,感動了地,硬是把干枯的竹樁,哭出竹筍來。
這是孝子天民要給娘做的送終服!
天青正在窗下聽,忽聽對面門響,忙蹲在暗影里。天民出來了,進了西廂房。
“快繡完了吧?”
“還有幾竿竹?!?
“明兒年三十,不干活,今夜你可以多繡會兒,活要細……接著,今兒又給你留個白饃?!?
天青走出天民家,在門外死蹲了大半晌。
一天吃她一個花花饃,都是這樣掙來的。他被一口氣從地上憋起來,回家取了布袋,弄根竹竿,打通竹隔,一頭削尖,扛架食堂的梯子,就走出了兩程故里。
他繞道去村后偷糧倉。他算計著,這會兒糧倉不會有人。保管員正順媳婦昨兒餓死了,正順和村人都在墳地挖墓。天青把梯子靠在倉庫后檐下,爬上去,把布袋擱在膝蓋上,竹竿從倉庫氣窗伸進去,頂著麻袋時,有力一扎,小麥就流水般從竹筒流進布袋里。就要有糧了,喜梅用不著長工一樣去給人繡壽衣了。正這么想著,突然梯子一滑,他從半空摔下來,那半袋麥子,石頭樣砸在他頭上。不等他靈醒過來,面前有了洋火的亮光。他知道梯子被人抽倒了。正要起身時,一下驚住了:從布袋流出來的是沙子!
“是你呀,天青……”是正順的聲音。
“正順叔……沙……”
“啪!”不等天青話出口從他身后摑來一耳光:“滾!走了風(fēng)聲,兩程故里評不上‘紅旗村’,拿不到鄉(xiāng)里的‘紅旗糧’,我就讓全村人把你撕吃掉!”
是回村抓點的工作組長天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