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兩程故里(15)

閻連科文集:金蓮,你好 作者:閻連科


城里的夜壓根不像夜,噪雜聲像條洪水河,人也多得如同趕廟會。天芬獨(dú)自繞大路,想著陳年的舊事情,心里有了淡淡傷情味。她到夜市的另一頭,見一盞路燈下,有幾個人在賣蜂蜜。最頭上的一個小伙子,蜜桶上擺一盤樣品蜜,又黃亮又細(xì)潤,稠油一般,大遠(yuǎn)就散著蜂糖味。天芬問過價。一塊八一斤,她覺著貴,猶豫了一下,正要去別處問問,小伙子突然松口了:“回來回來,大娘你是不是買著給老人吃?一塊七毛五吧……沒錢你就白拿去!”

容不得她不買,她提著一斤蜂蜜回到醫(yī)院。天民接過一看,上半瓶是黃湯湯的水,下半瓶是白沉沉的糖。蜜里最少摻了一半白糖。這把戲騙城里人還成,碰到天民手里也就翻船了。他立馬拉著天芬又上了夜市。他得讓人知道,他天民讀了一肚書,大半世都是國家干部哩,不是那么便當(dāng)就上當(dāng)?shù)娜恕?

到夜市街頭,天芬給他指了那個賣蜂蜜的小伙子,正有一堆人在圍著買那假蜂蜜。正好人多,天民想,讓你小子騎虎難下背??勺呓?xì)細(xì)一看,嚇了一跳,這賣蜂蜜的竟是廣木家兄弟廣森!他戴墨鏡,穿花襯衣,難怪天芬認(rèn)不出。

廣森原是跟著天青的汽車干活的,這回兒竟來洛陽弄起這勾當(dāng)。闖蕩!闖蕩!闖蕩把人都變成了這樣兒。程村早先日子那么凈,那么平,一碗清水似地端在他天民手里,他小心小膽,不讓水灑,不讓水流,更不讓水渾。人們按部兒就班,忙是忙,閑是閑,幾十年沒有打架的、吵嘴的,門口放一張鐵锨,半月不會丟。派出所的人,一向沒有進(jìn)過村。村人都那么誠心,實(shí)在,對生人熟人都從心眼兒里好??蛇@幾年,天青紅火了,那碗水他硬去爭著端。水灑了,水流了,水渾了!天民覺得,是天青抓了一把黃土丟進(jìn)了那碗里,那鏡樣的水面打爛了,一碗清水變得濁濁渾。有人為一條地埂打破頭;門口放件東西,隔夜就沒,連貓連狗也有人偷;調(diào)情、離婚、當(dāng)姑娘生娃兒,丑事都出在和天青一道出去闖世界的人身上!廣森還不到二十,就跑洛陽坑坑騙騙。他忽然覺得,天青的錢也是這樣弄來的,不義之財,靠昧良心去把日子過紅火,他最初去賣花生時就該攔一把,就該讓他好好過光景,到眼下也不會弄得他天民連碗水也端不住。天民瞅著正給人秤蜂蜜的廣森,眼角肉抖幾下,他覺得有把火在肚里燒。兩程先祖沒有傳下家法,否則他真該用板子狠狠揍這個悖逆子孫的狗腚。他不能眼睜睜地再讓那水渾下去,讓晚生下輩都變成這個樣!他朝前跨了一步,對著人堆喝一聲:“廣森!”

廣森一愣怔,見是程天民,在人群叫聲“天民伯”,一點(diǎn)頭,繼續(xù)給人秤蜂蜜。把兩宗生意打發(fā)下,才放下秤跑到邊上來。天民盯著他,惡狠狠把那瓶假蜜塞過去,說他坑的是他天芬姑,要他這幾天立馬收拾收拾,和自個一塊兒回故里。

一聽要他走,廣森往后退了一步說:“剛才賣蜜的不是,我的蜜……我不走,好不容易天青叔才讓我來洛陽?!?

“家里哪不好?”天民瞅瞅四周都是人,壓著火氣說:“種有地,吃有糧?!?

“有啥糧,一把麥,饃都不敢吃。”廣森把脖子一擰道。

“你來洛陽是為了嘴?”

“我得蓋房子,賺大錢……”

“再賺錢都把你賺到污水缸里了!”

“反正我不回?!睆V森又往后退一步,靠在墻上硬著脖子。

看著廣森那副犟勁,天民很長時間沒說話。在故里,天字輩的人都沒誰這樣撞他,廣字輩誰見了也都是連口叫伯的,他從不知道有誰會不聽他的話,把他面子撥下不管的。他突然意識到,村里那碗水不光是讓天青弄渾了,而且有半邊碗天青已經(jīng)抓住了。他想天青來說廣森,廣森不會有這副犟模樣。想到這里,他心里暗暗抖了抖,臉上像受驚一樣,微微“轟”一下,差點(diǎn)兒慌出汗。上次選村長,他覺得天青在故里至多是個天字輩的年歲人,至多是手里有把錢,辦事大方些;至多是他用掙錢的法兒維持了幾個人,眼下他隱隱覺出來,不是那樣了。天青要把那碗水連碗連水都端走!天民的眼睛盯久了,稍略有點(diǎn)兒疼,他眨一下問廣森的哥在那兒,廣森說廣木、廣林都在車站賣衣服。聽說廣林也來洛陽了,他車轉(zhuǎn)身子,就去了車站。剛走出夜市口,廣森那半生的洛陽腔,就沖他頭上過來。

“誰要蜂蜜嘍──上好的棗花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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