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民,”正順站起來,扶著廂房柱,冷不丁兒道,“我跟共產(chǎn)黨干了一輩子,咋還摸不透共產(chǎn)黨的底,你說為啥又要選村長?要知道這樣,我何不把支書早些辭掉呢……眼下,連下臺的臺階也沒有。”
“正順叔……選也是你?!?
“我有數(shù),”正順直愣愣地瞅著天民的臉,“天民,我干了一輩子,就怕老了沒個好收場……這次,要能叫我善善終……”說著,他的嘴角有點哆嗦,滿臉皺紋牽得一動一動。
天民在老支書的臉上望了一會兒,一笑:“正順叔,咱在一塊兒干了半輩子,我能和你爭椅子?那種事不是咱程家子孫干的……再說,你當(dāng)村長,我說話你會不給我留面子?出去吧。你主持會議,該啥樣兒,還啥樣?!?
老支書正順挪動了步子。
選舉開始了。
在古柏樹下,天青不停地吸著煙。整個廟院,男人們的嘴,活像各家灶房的煙囪口,到處都彌漫著生火似的煙。女人們的喊喳聲,把這煙碰的一拐一拐的。娃兒們在大人腿下射來射去。天青望著這沸水鍋似的院,心里鼓跳幾下,突然極想站在臺上,吼一嗓子,壓一下,把會場弄安靜。
幾乎是回聲。這當(dāng)兒,副鄉(xiāng)長往臺前一站,雙手往下一按,叫了一聲,院里立馬靜默悄息了。
天青心里有股說不出來的味兒。他的臉皮硬硬的,凍了一般,死著眼睛瞧著副鄉(xiāng)長那說話的嘴、舞動的手。副鄉(xiāng)長究竟說了些什么他一句沒聽清,就那么凝神呆望著,怔怔的,直到有人給他手里塞選票,方才回過神。
那選票是特制的,鮮紅光亮,二寸寬,三寸長,一面印滿了文件上的話,一面印了表格。選票一路發(fā)過去,拉下一串吵吵聲:
“紙多好,得毛把錢一張吧!”
“選誰呢?”
“想選誰選誰?!?
“我又不認(rèn)字?!?
“找人代筆嘛?!?
“這選票正好給我娃兒剪鞋樣。”
聽著,天青心里火燎燎的。他瞅著女人們把選票在空中舞來揮去,就像搖動一面面小紅旗,極是招眼。他從衣袋里摸出一支算賬用的圓珠筆,四下打量一眼,在自己的選票上狠狠寫下“程天青”三個字,就把筆銜在嘴里,往喜梅那邊瞅。
喜梅沒朝他這看。
這當(dāng)兒,程天民轉(zhuǎn)過來,步子很均勻,不慌不忙的。他從人群邊上走過去,馬上就聽有人叫:“天民伯,選誰?”
“民主民主,就是獨立自主,想選誰選誰,別問?!?
“我選你。”
“叫你伯多活兩天吧?!?
“你選了誰?”
“我選是我選,不關(guān)你事。我選正順叔,全鄉(xiāng)干部,就數(shù)他清白。”
“這倒是?!?
天民又往前走了,他的鋼筆卡兒這時特別亮。
“天民哥,代寫一下吧?!?
“來。選誰?”
“你選誰就寫誰。”
“把我這張也寫寫,和你選的一樣?!?
又圍過來幾個人。
“給,我這──正順、天青,你隨便寫一個?!?
天民在選票上一色寫了“程天順?!?
選舉結(jié)果,老支書正順票過一半,天青、天民各占四分之一。
……
人都走凈了,天青還僵僵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單瘦的柴身子,像是架不起他那長長的頭。脖子勾著,臉捂住腳,額上的皺紋,猛下就刀割一般,深了許多。他把手放在膝蓋上,緊緊捏成拳頭兒,樣子像條要撲出去的狗。可他眼里,卻一片昏花悲涼,茫茫的,無采無神。好一會兒,當(dāng)他把手伸開時,攥了兩把粘粘的汗。
喜梅從廟外踅回來。
“晌午,做著你的飯吧?”
他軟軟站起來:“不吃?!?
“有蒜,做蒜撈面?!?
嘴閉著,搖搖頭,他從兜里取出一個紙包遞給她。喜梅揭開紙包,是繡花彩線,又包上,裝到自個兜里說:“沒選上就算了……當(dāng)村長不照樣也種地?!?
天青瞟她一眼,沒搭腔,慢慢走了。前邊那棵柏樹下,地上有一堆誰家娃兒屙的屎,屎邊上有張擦過屁股的紅選票,扔在半截磚頭上。他在那選票前站一會,突然飛起一腳,踢在那半截磚上,磚頭成直線射出去好遠(yuǎn)。
他的腳步,落地起聲響,兇煞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