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兩程故里(2)

閻連科文集:金蓮,你好 作者:閻連科


時分約是半夜,淡淡月光,水一般澆在地上,到處都呈粉似的亮色。程天青踏著這亮,連夜趕路三十里,急急從城里回來。直到程廟的欞星門口,方淡步歇腳,點了支煙。望一眼森森廟院,渾身汗頓時消了一半。他擼起肚上布衫,讓風(fēng)從肚皮上一刮,立馬全身涼爽,有了股莫名的勁兒,在身上鼓跳。

要選村長了。

城里的經(jīng)營正紅火。自打買了花生脫殼機,收殼兒,賣仁兒,翻手合手,錢就溪樣流來,連跟著他搭幫的伙計,腰包都被錢鼓得脹裂。近日,原本正在抓錢的當(dāng)口上,有消息說選村長,他一狠心,擱下生意,扭身就回村。一路上,他心里虛虛的,直到這會兒,看見了祖廟,看見了廟門口頌揚祖先的那塊碑,還有廟門口的兩個石獅子,心里才踏實。他不知道自個為啥,這幾年一見祖廟,身上的血就騰騰朝上涌,不安不寧,火火爆爆,急手急腳地想干一件啥事兒。

獨自站在廟門口,天青吸了半截?zé)?。那半截狠狠扔在地上,火還未熄,他便碎腳快步,去敲響了孤女人田喜梅的柳條窗。

“誰?!”

“我,天青。”

“回來啦?有急事?”

“明兒,喜梅,你無論如何要去開會呀,大隊改為村,要重新選村長?!?

“選村長?”

“選村長。”

“選誰呢?”

“你選我?!?

“……”

“聽見沒?就選我。你在婦女里傳傳話,都選我?!?

從喜梅家閃出一忽兒,他又在幾家窗下說了“都選我”。路過天民家門口時,他特意收住步子。那里是村人們聚堆的老地場。這會照例,不多不少幾個爺們正在那說話。

“正順叔年紀大了,還非你不行天民哥?!?

“看看吧,……我不想操這心?!?

“這是給咱本家干的,你能推?”

“真選了……再說?!?

天青猛一怔。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了。天民祖上出過進士,爹是清末秀才,世代書香熏出他這么個鄉(xiāng)學(xué)究。又自解放初,就在鄉(xiāng)里當(dāng)秘書,一干三十幾年,血都變得與人不同,辦事情千難萬難,皆聲色不動,真真的老道純熟。前幾年,他告老歸故,回村頭件事便是訂了《人民日報》和《參考消息》。終日沒事,他老先生就在門口看報紙。一副臉遮了全村的愁。誰家有喪,他一去,事情就井井然然;誰家有喜,他在酒席上一站,婚事憑空多出幾分隆重;弟兄分家,他動動嘴,妯娌間便把那點家產(chǎn),推來推去;整個村子有了難處,老支書正順叔去他那兒,蹲上一袋半袋煙的功夫,拿著他的報紙看會兒,問題就極妥善、極圓滿地解決啦。眼下,看樣兒他想從后臺上前臺,出山當(dāng)村長,這是天青萬沒料到的。

月亮向西移過去。

天青心里惶惶的,站一會兒,悄悄轉(zhuǎn)了身子,往另一條胡同去了。他必須趕在天亮前,把那些和自個兒多少有點交情的大門小戶,不落一扇窗地統(tǒng)統(tǒng)敲一遍。

……

來日,有一股暖液在故里漫流著。赫然而立的祠廟,閃著清淡的光。廟里僅存的兩棵老柏,據(jù)稱是先祖顥、頤親手栽下的,戳在前節(jié)大院,兩人合圍抱不住得粗,十余丈高的枝杈,蓬蓬綠綠,錯落在一層天空里,給廟院擱下大片陰涼。罷了早飯,故里的人們,三三兩兩,一群一股,或提著凳子、磚頭,或夾一張舊書紙,來廟里開會了。

瘋子廣書,穿件掛著棉花的黑襖,腰里系著草繩,靠在欞星門口的石獅子上,嘶嘶啞啞地叫:“廣蓮妹子──你在哪……死得真慘呀!水在肚里凍成了冰砣子……廣蓮妹子──你在哪……”

這么一個腔調(diào)幾句話,瘋子廣書叫了幾十年。人們習(xí)慣了,誰也不以為然。到祠廟門口,就都直入欞星門。唯有喜梅,一聽聲心便抖。今兒她老遠看見廣書,忙往人群中擠了兩步,裹著入了廟。

天民和天青遇在胡同口,彼此極熱情地點點頭。

“回來了,天青?!?

“剛到村,回來取點款?!?

“你要有個底,今兒沒準選上你?!?

“說哪了天民哥,我來也是想投你一票哩?!?

“笑話!我能鄉(xiāng)里秘書不干干這個?”

話罷,天民接了天青一支煙,步子快了些。他穿一套在公社風(fēng)雨了幾十年的中山裝,兜里的鋼筆卡,閃著一絲光亮。到廟門口,他瞪了瘋子廣書一眼,廣書好似鼠遇貓步子歪仄著,趕忙離開了石獅。

老支書程正順,孤零零一人在“和風(fēng)甘雨”廂房下,蹲成一團兒,腳前有一堆磕掉的旱煙灰,臉像縮了皮的青核桃,又瘦又小,透著病黃色。

天民在會議臺上,極廝熟地同鄉(xiāng)干部說了幾句,便緩緩朝著支書邁過去。

“開會了,正順叔。”

老支書抬起頭,眼光里裹層凄涼:“我好像有病了,身上冷……”

“副鄉(xiāng)長已經(jīng)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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