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之時,部隊大整編,三連首當其沖得到了解散的命運,宣布那天,天氣好得無以言說,仿佛不是秋末,更不是初冬,而是仲夏。太陽又暖又亮,朗爽無比,宛若滿天布著薄金碎銀,連路邊和大操場上命近尾聲的螞蚱、秋蟲啥兒的,都出來落在半青半黃的草葉蹦蹦跳跳,吱吱地叫。且,還偶爾能聽到一聲知了的鳴唱。不過,那知了唱著,氣短似的,會突然從樹上跌下,仰躺在路邊草地,活倒還是活著,生命還在動彈,可卻是再也不會飛了。薄亮的翅翼像破扇子折在它的身邊。
宣布三連解散是在下午一點三十分,地點是營院大禮堂,參加人員是營院除哨兵之外,其余軍人一個不留。部隊在禮堂中肅穆莊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團長那在麥克風前有些發(fā)抖的一頁脆紙上,打印的,只幾行字,團長只念了三十秒鐘,就宣布陸軍第某某師三○九團一營三連解散了,并用九十秒的時間,簡要介紹了三連的光榮歷史和幾十年的戰(zhàn)斗歷程,總結說三連是一個偉大的連隊,光榮的連隊,有赫赫戰(zhàn)功的連隊,最后請禮堂所有官兵,全體起立,向三連致禮。
三連是在所有軍人都齊刷刷向他們致敬的軍禮中退出大禮堂的。盡管開會前連長趙林、指導員高保新及全連官兵都早已知道三連將被最終解散,從此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序列中永遠消失,如一股白煙徹底飄散在天空一樣,可在宣布了解散之后,所有的人都還不敢相信那是一件確真的事情,所以在一片軍禮中,三連步出禮堂時,還如去參加閱兵一樣,列隊莊重,步伐整齊,一百多男人中,除了腳步聲、呼吸聲,沒有絲毫另外的雜音。
可是,在回到連部門口時,趙林喚了短促有力的口令“立定——”,又喚了“向右轉”后,大家都以為接下來肯定是“向右看齊!”“向前看!”再由指導員對大家進行思想教育時,連長卻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掉了眼淚。他從頭上抓下軍帽,用帽子擦擦淚,突然跪在全連戰(zhàn)士面前,謝罪似的,磕了一個頭,站起后誰也不看,擺擺手說:“兄弟們——解散啦,都回宿舍吧。”然后自己把頭扭到了一邊。
部隊沒有立刻解散,大家站著不動。
趙林想接著說些什么,回過頭后,看一眼他的士兵們,喉結跳了幾下,什么也沒能說出來,便先自用帽子捂著臉,往自己屋里去了。
大家都把目光又集中到了站在最前排的指導員身上。指導員高保新就在那一片企盼啥兒的目光中走到了隊列前,悲壯地說:
“同志們,戰(zhàn)友們,讓我違反一次規(guī)定,跟大家說一件泄秘的事:連長和我——團里領導和我們談過了話,透了消息,那就是等大家解散回家之后,也收拾行李,轉業(yè)回家。我把這消息透給大家,是希望大家,每個軍人,每個士兵,每個黨員、團員、青年、骨干,都能協(xié)助我和連長——站好三連的最后一班崗?!?
最后,指導員說:“解散吧。晚飯前,以班為單位,都到后勤營房股,每個人領一個裝行李的大木箱。”指導員說完這話,他看見炊事班長和飼養(yǎng)員及另外兩個老兵突然蹲下哭起來了,嗚嗚的。跟著,便有許多兵都原地蹲下哭將起來了。剩下的,要么呆站著,要么,默默回了宿舍,整理行囊去了。然卻過了不久。不知哪個班響起了啪啪的砸凳子、砸桌子的聲音,還有砸玻璃的聲音,而且有瘋狂的大笑聲,咒罵聲。嘩嘩啦啦,響成一片,如三連下起了冰雹。
趙林和高保新立刻從屋里跑了出來,他們首先看見剛才還在哭泣的老炊事班長現(xiàn)在又如往日在門口擇菜,準備燒飯,而炊事班那個同夏日落一同入伍的新兵,卻拿著炒菜的勺子放在臉邊上,當槍端著朝一個過路的軍官頭上瞄了瞄,嘴里“!”一聲,開了槍,又把那當槍的勺子往空中一扔,用腳一踢,勺和把兒分家了。把兒落在地上,而那勺兒便如球一樣飛到了一棵樹身上。一排的門前,有個班長在單杠下面,發(fā)怒一樣,罵了一句:“操他媽的!”一跳,抓住單杠,就像車輪一樣在那單杠上轉起來。有一枚木柄手榴彈,從三排宿舍的窗口飛出來,差一點砸著從豬圈那兒來領豬飼料的飼養(yǎng)員頭上,嚇得飼養(yǎng)員臉色發(fā)白,滿頭大汗,見了連長和指導員,話都說不囫圇了。
連長說:“怎么了?”
飼養(yǎng)員說:“豬還喂嗎?”
連長說:“喂呀?!?
飼養(yǎng)員說:“不喂料吧,喂點大米行不行?”
連長說:“行?!?
飼養(yǎng)員就往炊事班那兒走去了。
跟著,有一個小凳從二排的窗口飛出來,裹帶出的除了碎玻璃還有刺耳的罵:“他媽的,解散啦——說解散就他媽的真的解散啦——一張白紙兩行黑字就把我們?nèi)B解散啦——可老子干了三年,辛辛苦苦,連個團員都不是,讓老子回家去哪找工作?!讓老子回家去喝西北風?”
隨著這話音,不知從哪又飛出一只土灰色的破鞋落到了指導員面前。指導員看看那鞋,又望著連長趙林,問:
“咋辦?”說,“老趙,我們決不能讓三連這么亂,讓別人說解散三連是活該。”
“集合!”趙林說著,就快急地回到屋里,戴上帽子,扎上腰帶,一連聲地吹響了哨子。像即將地震一樣,他把哨子吹得急切嘹亮,仿佛地震或戰(zhàn)爭立馬就要降臨。哨后,他便對著各排扯著嗓大叫:
“緊急集合——二級戰(zhàn)備,五公里越野,不怕違犯軍紀違犯法規(guī)的可以不去,可以在家亂砸亂扔,亂打亂摔啊——”
喚后,他又連續(xù)吹了三聲長音銅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