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晶黃》 第三章(2)

閻連科文集:生死晶黃 作者:閻連科


倉庫是炊事間的一個小套屋。以后炊事班長對專案小組敘述說,緊急集合的哨子一響,他就從床上跳下來,他說他那夜肚子不好,跑了兩趟廁所,就干脆穿著衣服睡覺了,說他跳下床,拉亮燈,發(fā)現(xiàn)夏日落不在床上。說夏日落是他從廁所回來時起床的。那一夜夏日落睡得很早,熄燈號沒響他就上了床,把頭蒙在被子里。他睡覺總是把頭蒙在被子里,像是怕見人,入伍十個月,夜夜蒙頭睡。炊事班長說,這小夏為人誠懇,做事內(nèi)向,最不愛說話,一個人默默想心事,不像別的城市兵,以為自己是城市人,了不得了了不得。而且小夏是考上大學(xué)的,分數(shù)過了線,但不知為啥學(xué)校沒錄取。他說我們都敬著夏日落,盡管他靶子打不準(zhǔn),隊列走不好,但我們知道只要他考軍校是一考就上的,所以他想心事時候,我們讓他想,從不打攪他。我們炊事班全都初中沒畢業(yè),檔案上都是高中生。我也是,小學(xué)畢業(yè),給民兵營長家送了幾斤紅棗,我入伍就成高中了。我們知道夏日落和我們想的不一樣。那一夜他睡了,后來他又起床干些啥,回來就一臉蒼白,我說你病了?他說沒病,就頭暈。我說去找衛(wèi)生員要兩片藥,他說不用,睡一覺就好,他就又上床蒙頭睡覺了。緊急集合時他床鋪空空的,我一出屋見他獨自坐在門外地當(dāng)央,木呆呆像瘟病的一只雞。我說夏日落,緊急集合啦,他不理我,我過去提著他胳膊,才知道他軍裝很潮濕,想必他在天底下呆了很長時間呢。我說連隊吹哨你沒聽見?他依然不理我,回身進屋打背包。他背包打得很慢,很松散,像是搬家那樣隨便捆一下。大家把背包打好,到炊事間把戰(zhàn)備鍋、戰(zhàn)備筐、戰(zhàn)備袋、手搖鼓風(fēng)機,雜七雜八全都拿出來,在門口站成一隊時,他才從屋里走出來,兩手空空的進了炊事間。我們都有分工的,緊急集合除了背包,要扛很多鍋碗瓢勺啥的。他是新兵,身子弱,分工他緊急集合只背一捆燃煤的柴火就成了。柴火很輕,一捆不到二十斤,就放在倉庫里,平時捆好不解開,放在那專等緊急集合用。我們站好隊等他拿柴火,還讓副班長把他的背包提出來,待他一出來扛上背包就到連部門口去。每次緊急集合炊事班總比班排慢。我們要帶的東西多。副班長去提他的背包時,嫌他捆得松,還在他床上將他的背包緊了緊,又從他床下拿出一雙解放鞋,塞到他的背包里??蓻]等副班長把背包提出來,槍就響了。槍一響,我們就跑到倉庫里,夏日落就躺著不動了,槍丟在一邊。槍上還有大米粉,槍機那里還夾了兩粒米,想必那槍是埋在倉庫的米池里。米池很大,米滿著,他埋得很深,往戰(zhàn)備鍋里挖米時,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槍。誰也想不到他會偷槍,會自殺。不知道他哪兒想不開。我們都從農(nóng)村來還活得好好的,他是大城市的卻死了。不知道他哪兒想不開,想考大學(xué)能考上大學(xué),想上軍校第二年就能考軍校。不上學(xué)、不提干,退了伍回家有工作,好好干,入個黨,到城市安排工作還優(yōu)先。不知道他哪兒想不開。在連隊他訓(xùn)練上不去,連隊照顧他,把他放到炊事班。在班里他年齡最小,個最小,文化最高,臟活重活都不讓他干,可不知他哪兒想不開。他從來沒說過。我們都從農(nóng)村來還活得好好的,他卻自殺了。

料不到偷槍的會是夏日落,料不到夏日落會自殺。誰都不知道他為啥自殺。是年十七歲,年齡小小,憂慮全無,是人生光景中最潔凈的一段日子,可自殺的偏偏就是他。那時候,指導(dǎo)員首先沖進炊事班倉庫,撥開炊事班的兵,說:

“出了什么事?!”

炊事班的兵說:“夏日落開槍自殺啦!”

跟著副連長沖進來。

“發(fā)生了什么事?!”

“夏日落開槍自殺啦!”

一排長跑進來。

“什么事,什么事?”

“夏日落開槍自殺啦!”

三連一百多人圍過來,都問出了什么事,都答說夏日落開槍自殺啦。三連還沒從自殺的震駭中醒過來,還未及把自殺同生命連起來。如地震突來,樓板砸在頭上還不明白是地震。炊事班里外,哄哄一片,外邊的人朝里擠著看究竟,看到究竟的人朝外擠著講究竟。指導(dǎo)員木在夏日落的頭邊。夏日落倒在米池旁,頭北腳南,直躺著身子,臉扭向一邊。子彈是從前胸進去,從后胸穿出,又擊中倉庫的后窗框。紅漆窗框被鉆出一個洞,有極淡一股木香味和血味混攪著。倉庫燈光亮極,高保新的臉上硬出蒼白的死色,和夏日落的臉色一樣,仿佛死掉的不是夏日落,而是指導(dǎo)員高保新。

不知道是誰在人群中冒出了一句話。

“趕快抬到營部衛(wèi)生所!”

這話把指導(dǎo)員喚醒了,使他一下又進入到十余年前南線戰(zhàn)爭的境況里。他望著戰(zhàn)士仍大聲問,“誰知道常給連隊送排骨的王慧家在哪?”炊事班長朝他面前擠了擠,因為連隊出了血案,因為就出在炊事班,他身上忽然就沒有不久前下跪的萎縮了?!?!”炊事長大聲說,樣子似乎是終于找到了一次立功的機會樣,他說,“指導(dǎo)員,我知道王慧家在哪,我和老給養(yǎng)員一塊買菜去過她家里?!敝笇?dǎo)員便急令他趕快去把連長找回來,便又極熟練地如在戰(zhàn)場上扛傷員那樣,彎腰把夏日落扛在了肩膀上。血從他的脖子流入后脊梁。他感到后脊梁冰一般涼。營衛(wèi)生所在營部前的一排房子里,距三連炊事班不足二百米。這二百米指導(dǎo)員緊跑著,三連所有的人緊迫著。腳步聲響亮雜亂,一連二連有兵披著衣服立在寢室門口看。

正是黎明前的那陣黑暗時,一切都被暗夜包裹著。指導(dǎo)員將夏日落背到衛(wèi)生所時軍醫(yī)已經(jīng)被人先行喚醒了。他把夏日落放在軍醫(yī)的睡床上。軍醫(yī)說這是我的床,別讓血流到床上去。那有救護床。他又將夏日落抱到衛(wèi)生室的救護床上去。

軍醫(yī)開始給夏日落進行簡易包扎和搶救。

指導(dǎo)員在軍醫(yī)身后長長出了一口氣,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汗?jié)窳?,且那個銅哨還捏在自己右手里。他抬手看一眼哨子,銅哨的風(fēng)道被夏日落的血給糊死了,便習(xí)慣地如甩口水般甩下銅哨,又習(xí)慣地將哨上的血擦口水般在身上擦凈了,想起什么似的,出門竟把那銅哨一揚手,扔出去老遠,像扔一樣不吉利的啥東西呢。他聽見那銅哨在夜空,風(fēng)灌進哨口的淺鳴聲,聽見哨子落地時的叮當(dāng)聲。夜色茫茫,獨自立著,身上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知道他的一切,前途、命運、希望,都要隨著這一聲槍響改變方向了。時間快疾地過去,他不知道在門外立了多久,又回身擠進衛(wèi)生所的衛(wèi)生室,把頭擱到軍醫(yī)肩膀的上方望著夏日落,極小心地問軍醫(yī):

“有救吧?”

軍醫(yī)比他早當(dāng)五年兵,是副營職少校。

“你還不快打電話到團衛(wèi)生隊里去!”

指導(dǎo)員忙不迭出來了。正要回到連隊打電話,看見連長瘋了樣騎著車子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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