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動動嘴,什么也沒能說出來。
他便望著她:“你到我們連,我又給你端瓜子又泡茶葉水,到你這你連一口水也不給我喝呀。”
她似乎這時才明白過來,他來干啥了,明白自己等著他來干啥了。她從他的話縫里解脫出來,忙把找人家的錢遞給提著幾斤肉的老太太,又向賣魚的一個婦女叫了一聲姨,交代幾句,鎖上抽屜,就領(lǐng)著趙林往大棚門口的營業(yè)辦公室里走過去??傻侥情T口時,她又羞羞怯怯地立下來,輕聲說:“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呢,你到我家里去坐吧,騎車子也就五分鐘的路?!?
他說:“算了吧?!?
她說:“我家沒別人?!?
他說:“我就幾句話?!?
他們就跨過一堆大蔥,站到了大棚墻下的一麻袋大蒜旁。大蒜的味道濃烈有力,刺得人鼻疼心酸。就在那一包包大蒜旁,腳下踩著白菜葉和青蔥葉,在那彌漫著刺鼻酸臭的場合氛圍里,他對她說:
“小王,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
她像望著他,又像望著面前那一麻袋蒜。
他說:“我閨女都已經(jīng)四歲了?!?
她就徹底望著那一麻袋大蒜了。
他說:
“你是以為我是英雄才給我寫信的?”
她瞟他一下,又把頭勾將下去了。
他說:
“部隊比我英雄的人多得很。你是大專生,參加工作一年了,咋和在校沒畢業(yè)的大學生一樣幼稚哩?!?
他說:
“我就鬧不明白,一個人打過了仗就算他媽英雄了,算了英雄又有什么可愛的?!?
又說:
“你千萬別上宣傳的當?!?
再說:
“你想想,我比你大九歲,再早生半年就是整十歲,合適嗎?”他還想接著說下去,說我很感激你,如果你愿意,我們結(jié)不成夫妻,我可以做你哥,我一定會像親哥那樣對你好,像親哥那樣關(guān)心你,關(guān)照你。可待他把這些話在頭腦醞釀好時,她卻轉(zhuǎn)身走掉了。
沒言沒語走掉了。
走掉時他看見她擦了一把淚。
她擦了一把淚,一下把趙林的心擦得又冷又痛,宛若他的心被誰挖出來扔在雪地里。邊上賣蔥賣蒜的人,都扭頭朝他看。不知道他們聽沒聽到他對她說的話,不知道他們認識不認識會計王小慧。望著她走去的身影,他發(fā)現(xiàn)她那天沒穿高跟鞋,穿一套緊身的藍布束腰工作服,人就忽然變小了,小得如一只鴿子變成了一只小雀兒,待那嚷嚷亂亂的鼎沸和買菜賣菜的人群把她淹沒時,他感到是他把她從岸上推進水里了,心里的酸楚和懊悔嘩啦一聲便涌將上來了。更為重要的,原來她穿高跟鞋時,他以為她是腿短才要穿那么一雙又尖又長的高跟鞋,今兒她穿了一雙平跟鞋,穿了一條發(fā)白半舊的緊身牛仔褲,他發(fā)現(xiàn)她的腿修長得如兩根長勢良好的蔥。
我要是沒有成家就好了,我要還是單身一人就好了,就可以在這城里成個家,和許多目光遠大的農(nóng)民軍官一樣,一下子把自己變成城里人,再也不用為隨軍不隨軍苦悶無比,徹夜難眠了。他想如果自己的老婆就是她,王小慧,那我趙林在軍隊則是進能攻、退能守,毫無后顧之憂。有前途就往團長、師長上奔,沒前途,轉(zhuǎn)業(yè)到城里,守著這么個嬌妻小人兒,過舒坦輕快的小日子,也不枉這一世人生了,不枉自己從土地里逃出來,到軍營的一場奮斗了。
這是趙林有生以來第一次對婚姻的感慨和嘆息。這種后悔莫及的懊悔自這一瞬間哐的一聲生出來,幾年過去就再也沒有從他頭腦里再熄滅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