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離天亮距離不遠了，趙林騎著連隊給養(yǎng)專用的自行車，從營房出來，一直往正南奔，鏈條聲、吱咔聲凌凌亂亂，如鑼鼓弦子不要譜兒點兒亂敲亂拉樣。營院距城里不到二十里，柏油馬路在星光之下呈出黑青色。路兩邊的莊稼地，半人高的玉蜀黍旺生猛長，使空氣中堆滿了腥臊和清新。風從他脖子吹過去，倒如一井冷水從他心里流過去。待二十里路騎過一半時，他開始懷疑指導員高保新的多疑多心了，丟槍怎么會與王慧有關(guān)呢？她那么單純，像沒有畫任何圖畫的一張脆白紙，像沒有見過刀子的一桿新鉛筆，像連隊里那些當兵三年、沒出過營院，沒進過城的兵，她怎么有能耐想到偷三連一支槍，坑害趙林一把呢？猛一想，三天前的確她是從你屋里哭著出去了，眼紅著，肩抽著，出門時怕被兵們看出破綻來，特意洗了臉。洗了臉還把擦臉毛巾甩在了臉盆里，讓洗臉水濺在你身上、床上和地上，以表白她心里的怨恨和痛苦，可痛苦和怨恨真的就到了不偷槍就不能害你趙林的高度了？

趙林想，不可能，真的不可能，我趙林拉過她的手，親過她的嘴，也在一夜深處的公共汽車站牌下抱過她的身，可畢竟我趙林沒有最后主動去跨越她那最后的警戒線。就是她主動、甘愿把身子給我時，我不是也同樣控制了自己，沒有讓她在那漩渦里陷得太深嗎？

說起來，他們那第一次能雅稱約會的地方，不是屋里，不是樹下，也不是河邊，而是她們那凌亂不堪的市場上、人群里，腳邊堆滿了菜葉和大蒜大蔥頭。她給他寫了一封求愛信，這讓年過三十的趙林激動得一夜沒睡覺。三十幾年來，在學校，在農(nóng)村，在軍營，就是當了軍官之后，從來沒有哪個姑娘，向他求過愛，也沒有哪個女人向他示過好。他知道他不可能和她結(jié)婚，他女兒都已經(jīng)四歲了，都可以幫她娘到鄰居家借鹽討油了。他和她結(jié)婚那就是重婚罪?？伤男攀顾辛艘环N渴飲糖水般的甜蜜感。他把她給他的糖拿出一半分給了連隊的通訊員、文書和副連長，另一半藏在了抽屜里。然后，來日恰逢星期天，說要親自到城里看看菜價，幫給養(yǎng)員規(guī)劃伙食，就和給養(yǎng)員到了城里去。

在城里，他被給養(yǎng)員領(lǐng)著，看了自由市場的蘿卜、白菜、雞蛋、豬肉、豆芽、蔥蒜的零售價，一一記在一個小本上。最后，臨近午時候，他們到了蔬菜公司的集貿(mào)大棚里。大棚在城里二道街的最中心，四圍砌了立柱，柱間扎了葦席，頂上用白色塑料瓦板苫住，這就是蔬菜公司的陣地了。他和給養(yǎng)員走進陣地時，滿鼻子都是爛菜葉的酸臭味，能看見那烏黑發(fā)青的酸臭氣味和半腐半白的魚腥氣息在大棚內(nèi)熱嘟嘟地飛。

他說：“這沒有自由市場的空氣好?！?

給養(yǎng)員在他身后緊趕幾步說：“這里是國營，買啥都不缺斤少兩呢?！?

大棚內(nèi)，說是大棚并不大，也就兩間房子寬，六間、八間房子長。兩邊各有一米高的水泥臺，臺上分蔬菜區(qū)、禽蛋區(qū)、肉類區(qū)和魚類區(qū)。他們就夾在那水泥臺的中間走。買菜的人你來我往，吵吵嚷嚷，如煮沸正烈的餃子鍋。開始趙林還真的注意著那臺上的菜類和價格，可將到肉類區(qū)時，他就眼前花亂了，菜和價格都在他眼前模糊了。他看見王慧在肉類和禽蛋區(qū)的臺中間的一張桌子前，桌上擺了一個算盤，一個計算器，還有專門點錢蘸水的海綿盒。這情景有些像他二十四歲當班長時，第一次回去探親，到他媳婦家里去見媳婦馬英英。心跳得咚咕咚咕響，如許多小說中形容的像懷里揣著一個奔馳的兔。給養(yǎng)員和他并著肩，不斷指著蘿卜說，這里每斤比自由市場貴半分；指著大蒜說，蒜比自由市場的賤五分，可這里的大蒜壞的多，自由市場的大蒜又大又干凈，問題是你買一袋大蒜回到連隊里，會突然發(fā)現(xiàn)那袋蒜里有一塊石頭或者一塊磚，那磚和石頭最少幾斤重。就是在聽著給養(yǎng)員如數(shù)家珍的介紹時，他看見王慧了。

王慧也看見了他。

有那么一瞬間，他們都那么僵持著。他看見王慧的臉上騰地掛了紅，且有油亮的細汗冒在額門上。好在他是結(jié)過婚的人。好在他是軍人，還是一連之長。身邊又跟了一個給養(yǎng)員。他把手伸進褲口袋，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一下，讓自己從那種激動圈里跳出來，便大大方方朝王慧走過去，宛若在大街上碰到一個熟人，忙朝熟人走過去。

走過禽蛋臺子時，那些賣禽蛋的人都大聲嚷：“解放軍，過來買些雞蛋、鴨蛋吧，便宜哩?！?

趙林就命令給養(yǎng)員：“你過去把雞蛋、鴨蛋價格記下來?！?

然后，他就徑直朝著王慧的會計桌子走去了，臉上掛著笑，說生意好紅火。王慧沒回話，人卻慢慢從凳子上立將起來了，把找人錢的手僵在半空里。

趙林又望了一眼亂哄哄的人群說：“生意好紅火?！?

王慧把額前的頭發(fā)用手撥過去，也順手擦了額門上的汗。

她說：“今天是星期天?！?

他說：“要天天這樣熱鬧，你們獎金肯定會比工資高。”

她說：“今天是星期天?！?

他說：“謝謝你們給我們連送的排骨啊，肉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