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白點(diǎn)都是魚。
都是死后翻肚漂浮著的魚。
我驚疑地繞著湖邊跑著看,看著從上游漂下來的一條條的死魚,大的、小的、青的、紫的,白條魚、黑河魚、鯉魚、草魚,更多的是不足半斤重當(dāng)?shù)厥a(chǎn)的小浪子,它們都從下游往上游游過去,死后又從上游往下游漂下來,分散在湖水中,閃著駭人的亮光。而那些初春仍愛在深水中游動的灰沙草魚,則從水下浮上來,翻騰幾下身子,死在水面如一個個灰色的浮漂物一樣不動了。從東山脈的尾部那邊飛過來的幾只水鳥,看到水面的死魚,驚喜地嘎嘎地叫幾聲,不作任何盤旋,就朝水面射下去,叼著一條白魚飛回天空時,似乎正欲朝那兒飛過去,嘴上的白魚忽然就噼噼啪啪跌落了,緊接著,水鳥也如那死魚一樣落下來,砸起一圈水珠,便浮在水面隨水起伏了。
我被驚呆了。
一動不動地站著,眼睜睜地望著這樣的景況。我從沒見過這突然死亡的魚群,成為成千上萬的白點(diǎn),像一張碧綠的太平洋色的帳布上曬著一層密密的晶瑩的米粒。死魚的腥氣,在頭頂黃金色的日光中,被曬成騰騰的白霧,沿著峽谷間的河道,迅速朝著上下游擴(kuò)散。聞到魚腥氣息的各種水鳥,沿著河流從上往下游,鴿群一樣飛到這河湖的上空,有組織似的朝水面的死魚沖過去,又有組織似的從湖面叼著死魚飛上來,最后,隨著它們銜的死魚的跌落,就都突然窒息,落在水面上,落在河灘上,落在我面前的沙地上死了。全死了。啪啪下落的聲響和水面白魚掙扎的蹦跳,在轉(zhuǎn)眼之間,雨聲一樣砸在我的耳朵上。我被驚呆了。我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集體死亡的景象驚呆了。太陽在頭頂,暖暖的,如溫?zé)岬狞S色氣流從天空瀉下來,白色的云在日光中呈出半金的顏色掛在草青色的天空中。上游河水中哪些是浪花哪些是死魚,你無可分辨,只見一片白浪朝著我身邊的河湖堆過來。闊大的湖面上,死魚終于一條一條排滿著,堆積著,連我腳下的湖邊上都白色的瓦片一樣堆滿了散發(fā)著腥氣的各種各樣翻著肚子的死魚。水鳥還從四面八方朝著這兒飛過來,還和叼起的死魚一道,冰雹一樣一個接一個地從空中砸下來。我看見一只巨大的魚鷹,撲扇著一尺多寬的翅膀,還沒來得及落在水面抓住一條魚,就從空中落下來,怪叫幾聲栽倒了,死在那兒像一團(tuán)紅白相間的布條和棉絮。有一只和人手一樣的娃娃魚,伸著它的肢體,朝岸邊游著游著不動了,像死后漂浮在水面的嬰兒一樣不動了。有老鱉從水中急速地爬上來,一上岸就用盡了力氣一樣臥在沙地上,水鳥從空中落下來,砸在它的蓋上它也懶得再動彈,只把頭縮進(jìn)殼里去,把身子埋在干沙中,像一塊黑色大卵石。我朝沙地上望過去,看見遠(yuǎn)處日光下那一個個卵石似的黑蓋越變越小如一片遺落在沙地上的黑豆粒。白的魚,紅的蝦,黑的鱉和蟹,銀灰的水鳥和魚鷹,全都死在湖面上、沙灘上,這兒就終于成了一個墳場了。
我的腦子里一片白色。有一只死魚從空中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接著,魚鷹的死尸如一包裝滿沙土的軟麻袋一樣砸在了我的腦袋上。我的腦袋一晃,軍帽從頭上落下了。就在我彎腰撿我的軍帽時,我的腦里轟隆隆一聲巨鳴,如這初春雨前的雷聲從我的腦里滾過去。
我把目光盯到遠(yuǎn)處綠色的山脈上。
我想起了我在上游埋下的NTJE核裂劑。
大鵬說:“鳥孩,該死的你還站著愣啥兒!”
我撒腿朝上游跑過去。
大鵬說:“我千囑咐萬叮嚀不讓你打開防輻箱你偏要打開防輻箱!”
我想著我扔掉的鐵锨不知還在不在那河水里。
大鵬說:“趕快把核裂劑箱扒出來?!?
我朝那核裂劑的墳地跑過去,路上踩了死魚踩了龜殼踩了還活著的魚鷹踩了爬上岸的螃蟹、死蝦、河蚌和蛇一樣的黃鱔,白色的腥氣從我身邊風(fēng)一樣刮過去,前邊埋核裂劑的紅沙墳一樣朝我迎過來,大鵬的吆喝責(zé)怪氣勢洶洶地朝我臉上、身上撞過來。
我終于把我的核裂劑箱又從沙坑挖出來。在陽光下曬著水濕的核裂劑防輻箱,把那個沒有鎖死的箱扣封起來,望著下游一片白亮的死魚和水鳥,我朝防輻箱上踢了一腳。
我又該上路了。我必須把這鳥核裂劑埋到荒無人煙的什么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