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核裂劑舉在半空看。
防毒面具沒有讓我聞到一絲的核裂劑的油香味。太陽光從白色的玻璃瓶中穿過去,把那半瓶麻油似的核裂劑照出了成千上萬的小氣泡,小氣泡如一群魚在水中呼吸一樣急劇地升上來,轉(zhuǎn)眼間那氣泡就把核裂劑金黃的色澤變成了銀白色。我知道核裂劑不能超過它的恒溫值。我知道核裂劑在溫度上升時要色變要裂變要產(chǎn)生無數(shù)的小氣泡。我知道隨著溫度的上升、液體向氣體的轉(zhuǎn)變核裂劑便開始產(chǎn)生無以計量的燃爆和輻射。我知道防輻箱和箱中的防輻棉絲首先是防止核裂劑的溫度上升,它們把核裂劑永遠(yuǎn)置在它需要的恒溫下,使它永遠(yuǎn)不能燃爆和輻射。
大鵬用力地吼著說:“快把瓶子裝進(jìn)箱子里!”
我從從容容把核裂劑瓶裝進(jìn)了箱子里。
大鵬用力地吼著說:“快把箱子封起來!”
包上核輻絲,我又把箱子鎖好了。
再見了,核裂劑。
再見了,NTJE!
我去掩埋箱子時,才發(fā)現(xiàn)我挖過的沙坑里滲出了半坑水。于是,我搬來一個鵝卵石,壓在箱子上,讓箱子沉進(jìn)沙坑的水中去。
就把箱子如埋一口棺材一樣埋掉了。
沒有核裂劑的氣息,沒有紅沙的潮味,也沒有流水和掩埋的聲響,防毒服和面具讓我暫時和這個世界隔絕了。機(jī)械地?fù)]動著小锨,一锨锨沙子落下去,渾濁的水珠從坑里濺上來,落在我的身上和坑邊。又有白色的水鳥飛過來,正欲下落時看見我又往遠(yuǎn)處飛去了。我在防毒服中憋悶著,汗像水一樣從脖子往下流,無法揮散的汗味熱烘烘地擠在防毒服里,使我氣悶得仿佛睡夢中的胸膛上壓了一只手。
到底把核裂劑箱埋掉了。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
面前堆起的沙堆活脫脫像是一個墳。
首先把防毒面具解下來。
其實(shí)這也就是一個墳。那半瓶核裂劑的墳。
空氣的新鮮使我差一點(diǎn)叫起來。
從此這半瓶核裂劑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我在半空伸了一下胳膊,把脫下的防毒服扔在地上,抬頭看看天空,金燦燦的太陽已移到了我的頭頂上。
我該回家了。
誰能料到我又開辟了一個新的核污銷毀場?
今晚上火車,929次,明天或者后天就到家里了。
核裂劑,再見了。
回家的滋味又香又甜地從我心里涌上來。
NTJE,你就永遠(yuǎn)消失在這兒吧。
我被緩緩浸上來回家的誘惑包圍著,三下兩下就把防毒服和防毒面具疊好裝進(jìn)了防毒包。小鐵锨可以扔掉了,它不需要我再上交到連隊(duì)去。我把鐵锨朝著空中一摔,它翻著斤斗朝河流上空飛過去,一下扎進(jìn)了河水里。我該走了。我要走了。把曬熱的迷彩包背到肩頭上,我沿著河水朝著下游走過去。迎面飛來的白色的水鳥,在天空劃過一條銀亮的弧線,從我的頭頂朝我身后的河面扎過去。我仿佛聽見水鳥下扎的嗖嗖的響聲如從天空射下的白色的冰團(tuán)一樣冷冷地落在水面上。我想扭過頭去。我沒有扭過頭去。我走的是一條回我豫西老家的路,吱吱喳喳的腳步聲和清冽冽的流水聲如音樂一樣響在我的腳下。銀白的天空,金黃的陽光,赤紅的沙灘,碧綠的水面,草青色的鵝卵石群,心情愉快的我走在沙地上,仿佛置身于哄騙那些比我年齡更小的孩子的故事的空曠中,望著分開在河水兩岸的黛色的山脈和山上青綠成墨黑的森林,還有身邊愈來愈開闊的河灘,及河面遠(yuǎn)處閃閃的白色波光,我就興奮地決定要唱一支我心愛的歌了。
我會唱幾句“小呀么小兒郎,七歲就娶了紅綢衣的新娘娘,夜里睡覺尿了坑,新娘望著郎的小雞兒哭親娘?!笨晌覄偘盐业纳ぷ尤玢y白的旗幟一樣揚(yáng)在天空的時候,一道黑影涼陰陰地滑過我的臉頰,在我的身后“咚”地一聲悶響,仿佛裝滿了水的一個皮袋子落在我身后的地上了。
我回過身去。
是一只銀色的水鳥。
它莫名其妙地從空中跌落下來,在那兒撲棱幾下翅膀,無奈地看我?guī)籽?,如流盡血的雞一樣,把頭軟軟地往沙地一扎,不再動了。
它死了。
立刻,那嘴骨和耳圍都成了青紫色。
我驚疑地立住。
又看到從上游漂過來一只半尺長的白條魚,翻著肚子從河的中心朝這岸邊蕩過來。丟下迷彩包,朝河邊走了幾步,還看見幾條一指長的小魚從下游往上游游過去,游著游著,用盡了力氣一樣,?來越慢,且還被水沖著倒行,看它們掙扎幾下,忽然把身子一翻,就從水中漂出水面,亮著白色的肚子,順?biāo)赂∪チ恕?
我震驚。
順著小白魚讓目光往下游投過去,下游的水面平緩不動如一面綠鏡,在那鏡面上,閃著越來越多的小白點(diǎn)。驚疑著朝下游過去,那白點(diǎn)越來越大,有的似乎朝空中一躍,就落在水面不動了。
下游的河道上,由于兩山走勢越來越狹,河道被一段山脈的尾巴攔擋住,極自然地成了一個綠色的湖。我站到湖的東北角,看見湖水從東山脈的尾部漫過去,下跌的流水聲,瀑布一樣白花花地響過來。整個湖面上,都是那一跳一躍的流水聲,隨著那水聲從水下浮上水面的,是越來越多的白亮亮的光點(diǎn)了。再往湖邊走過去,聞到了海潮一般的魚腥氣息,又紫又青地從湖面蕩過來,轉(zhuǎn)眼間,那氣息就把整個湖面彌漫了。把兩山間的河谷彌漫了。一個世界都是魚腥氣息了。我呆若木雞地立在湖邊的一個沙堆上,眼看著湖面的小白點(diǎn)如落下來的一陣暴雨般跳跳躍躍多起來,眼看著那小白點(diǎn)從湖心開始,朝湖的四周擴(kuò)展著,終于就漂浮到了湖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