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稱謂歌。這首稱謂歌,明明白白表現(xiàn)了農(nóng)民那種自謙自卑的低頭精神,和都市稱謂中虛狂的平等、人權(quán)的意味恰成相反。但是,這些集中體現(xiàn)一個道家思想中……“忍”字的農(nóng)村的稱謂歌卻有一個背景,就是送兒進京去趕考。歌的開頭幾句就是“我兒進京去趕考,有幾句言語記心上,見了老人稱大爺,見了中年人稱伯父”。這就是一首家喻戶曉的父親母親送兒進京的稱謂上的囑托歌,這首歌用河南墜子和蒼老的啞嗓,配以捆綁在腿上的木魚,經(jīng)民間藝人唱出來,你能感到一種無限的蒼涼。你能看到白發(fā)雙親,年老體衰,依著倒塌了院墻的門框,望著進京趕考以求功名的兒子一步一回頭地上了大道,他既不放心家中的父母、妻小,又對趕考毫無信心。可鄉(xiāng)村中人,不趕考又干什么?種地能出人頭地嗎?然而趕考又沒把握,方圓上百里的農(nóng)人,一代一代地去考取功名,有的甚至考至白發(fā)銀須,考死在荒涼路上,又有幾個能榜上有名?一種農(nóng)民絕望的心理,一種遙遠(yuǎn)的微弱的希望的光明在這唱聲中淋漓盡致。而農(nóng)民也正是在絕望中,懷揣著一個“忍”字,朝那一豆燈光一代一代走了過去。然而,卻沒有哪一代農(nóng)民,接近過那一豆神燈的光明。明知道路途遙遠(yuǎn),光明不可企及,可還是要一步一步、一季一季、一年一年走下去,還要讓自己的兒孫們滿懷希望地走下去,這就是農(nóng)民,是從古到今的農(nóng)民的虛妄的精神。
與稱謂歌可稱姊妹篇的是在農(nóng)村流傳更廣的忍字歌:
老人愛講忍字高
心字頭上一把刀
哪一個不忍都得把難遭
我說這話你若不信
表一代古人如何把忍看得高
姜太公能忍把魚釣
活到八十把朝保
蘇秦能忍刺股椎
六國丞相他為高
吳儒能忍要過飯
挨門乞討品玉簫
韓信能忍鉆胯下
登臺拜相他保了漢朝……
這首歌中更加重了虛妄的精神,告訴你忍是達榮的橋梁。只有忍,才有可能有朝一日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于是,你忍、我忍,山梁烈日下低頭鋤地時忍,河邊小船上低頭打魚時忍,一代一代農(nóng)民忍了下來,忍就成了民族的低頭精神,成了一個民族達榮的橋梁,使這個民族的前方也終于有了虛妄的一豆油燈的神光如苦海中的佛燈雖昏黃卻還是照耀了四方。河流般的時間終年終月地流淌,到了今天,歐西文明自“五四”東進停頓之后,到底又來了一次西方文明向東的卷襲,最先遭到突襲的是都市,在都市最普遍被認(rèn)可下來的是小姐、先生、女士的稱謂。我們從這些稱謂中,看不到了農(nóng)民那種低頭相忍的成分,卻感受到了不誠的虛狂的精神。
是否就算進步,暫且也亦未可知。
也許這就是進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