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云灰色的落寞感(3)

閻連科文集:感謝祈禱 作者:閻連科


其實,農(nóng)民永遠處在一種落寞之中。落寞是農(nóng)民永遠的不幸,無論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上一代、二代、三代,或是新的一代、二代,一出生就被落寞所罩。這種落寞沒有原因,沒有理由,沒有根源,而又遍是原因,遍是理由,遍是根源。物質(zhì)的落寞,精神的落寞、道德的落寞、法規(guī)的落寞、準則的落寞、家族的落寞、血緣的落寞、土地的落寞、人格的落寞、權(quán)利和義務的落寞、婚姻和愛情的落寞、傳統(tǒng)和風俗的落寞。落寞感滿山遍野,無處不在。農(nóng)民可以富裕,可以有知,可以擺脫社會無時不在批判的愚昧,卻沒有能力擺脫他們落寞的感覺。這個社會,從歷史上說,從根源上說,從我們劃分的原始社會、封建社會算起,農(nóng)民不是社會的農(nóng)民,社會而是農(nóng)民的社會。那時候,農(nóng)民主宰著社會的一切,這時候社會的一切都在主宰農(nóng)民。誰主沉浮?誰都主沉浮,唯農(nóng)民不可。農(nóng)民成了社會的農(nóng)民,而社會不再是農(nóng)民的社會。從此,農(nóng)民被歷史甩落在落寞的泥淖。無邊無際的泥淖,眼前無岸,回頭無岸,茫茫野野,彌漫著腥臭的氣息。有人站在山巔遙望泥淖的無際,指點江山,卻不肯伸手把農(nóng)民從落寞的泥淖中朝他腳下費力拉上一把。他們給農(nóng)民指出了許多出路,卻唯一沒有指明讓他們?nèi)绾螖[脫落寞的感覺。落寞感已經(jīng)滲入農(nóng)民的心靈。農(nóng)民的血液已經(jīng)被落寞感稀釋得不再濃稠,不再艷紅,不再腥鮮,已經(jīng)最終成了滴入了幾滴紅汁的沒有價值的水。他們?yōu)槁淠瘏群埃麄優(yōu)閿[脫落寞苦斗,這正如在泥淖中掙扎,愈陷入愈掙扎,愈掙扎愈陷入,最終被泥污水濁而淹沒。沼澤地里的一切奮斗都顯得徒勞,唯麻木可以撐起一架不陷的小舟,把八億農(nóng)民裝載其上。然小舟負重,水已淹至舟頂,不動則已,動則沉沒。洪玉娥的掙扎,正是掀翻了她身下不堪重負的小舟。既便冒著舟沒之險,今天的她,也要在落寞的沼澤里滑動。她心中其實從今天的社會里萌動了一個欲念:在麻木的舟上坐著,不如撞死在落寞的崖邊??匆娏诵沱惖娘L景,決不會停步在腐朽的草地,哪怕落寞的泥淖是多么浩瀚,也要用生命去滑動斷桿的木槳。

走出泥淖去吧。性,貞操都是原因,走將出去才是結(jié)果。

玉娥的轉(zhuǎn)機是從這一天開始的。她去鎮(zhèn)上賣秋紅的柿子。她本不用賣的,她的家境并不需要賣柿子錢去填補啥兒欠缺。欠缺是完整的一個部分。沒有缺欠,才是最大的缺欠,就和沒有痛苦才是痛苦一個道理。人必須有所缺欠,有明顯需要補救的缺口。否則,哪里似乎都完完整整,他會感到哪里都有欠缺,感到有巨大的欠缺如陷阱一樣深藏在他的心中。

秋末了,從樹上卸下的柿子堆在一個棚架上,十天半月之后,就大都癱軟下來,軟得如一個個紅的兜兒里盛滿了水。一個院落都透亮著柿子的甜味,仿佛有一股甜膩膩的微風盛在容器中被關(guān)在洪家的院內(nèi)。

她說:“下一集我去鎮(zhèn)上賣柿子?!?

娘說:“你見過誰家二十的閨女在集上賣柿子?”

她說:“下一集我去鎮(zhèn)上賣柿子。”

爹說:“想買啥你去買啥,家里不欠你那幾個柿子錢?!?

沒有人讓她去集上售賣柿子。之所以沒有人讓她去,她似乎才找到了必去的理由。天是淡藍,有云在梁上浮動。趕集的人在俗約的日子里,從四面八方云集到梁道上,擔的,抬的,提的,喘著粗氣兒趕路。而那些純粹去買些什么回來的莊稼人,則兩手空空,或夾了一個袋兒,挎了一個籃兒,成三成五地結(jié)著伴兒,又說又笑地跟在賣者的身后。他們說笑的聲音,清水粼粼的在路邊上流動。玉娥挑了兩個半籃的柿子,踩著別人的說笑,終于就到了五日一個逢集的鎮(zhèn)子。這鎮(zhèn)子有七個鄉(xiāng)的農(nóng)民必須到這兒買買賣賣,安排他們肥瘦不等的日月。而集上的風俗,玉娥已爛熟于心,雖是頭回作為賣主的出現(xiàn),卻并不陌生于市面上的生意要仰仗挑選一個繁華的場地。她選在了十字路口的一角,她很隨意地就選了這一角空地,隨意得就如經(jīng)過精心安排一樣。一切變故都從這一角開始。這一角是她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仿佛她今日作為賣主,并不是為了柿子,而是為了尋找這一角的開始。她不問別人柿子多少錢一斤,也不計劃自己的柿子賣多少錢一斤。太陽至偏正之時,又暖又亮在空中似要跌落下來,懸得無依無靠,把她的柿子也照得無依無靠,紅亮亮兩個半籃并在路邊,如丟落無主一般。她遠遠地坐在兩個半籃的后邊。趕集的人漸次多了起來,口渴時有人過來問多少錢一斤,她上前說多少錢都行,那人便驚異地望她,說你是第一次做這生意吧?她紅了臉兒,怔怔地盯著那人挑選柿子的一雙大手,忽然驚疑,那雙大手和她渴望有人從她背后撲來,把她抱進莊稼地里的大手一模一樣,十指粗粗,指甲縫里像藏了一牙月兒樣青黑的垢泥。還有手背上的青筋,蓬勃起來,猶如二月間脹鼓起來的椿樹的枝條,曲曲彎彎,似要從手背上的皮肉中掙脫離去。她壯了膽兒,她決計要等那人買完柿子時候,仔細地盯盯那人臉兒,也許他三十歲,也許四十歲,也許五十有余。他短茬的頭發(fā)中有刺一樣堅硬的白發(fā),夾雜著就如黑發(fā)中閃著的針。她要看看他的臉,長的,短的,黑的,白的,粗皮還是細膚……可惜,那人蹲著挑了幾個柿子,丟下五毛零錢,沒抬頭就又轉(zhuǎn)身去了。她望著那人的后影,心里的失落就如忽然塌陷的一個洞穴,及至那人匯在集市上的人流之中,一點一滴消失在河中的漂葉樣的時候,她心中的酸楚,冷丁兒如被一場雨水樣淋濕、漫溢、最終成為一汪水澤,把她自己淹沒去了。

她遠遠的重又坐在籃后。

她等待著另外一個男人的到來。

就來了。

是高二明。

他說:“誰的柿子?”

她站起來。

他又說:“誰的柿子,沒人我就吃了哩。”

她本欲去的,卻又坐了下來。

他喚:“我吃了啊!誰的柿子?”

左右賣東西的人都扭頭看她,她偏卻坐著不動,仿佛那柿子與她無關(guān)。

他竟果真吃了起來,一口一個,蹲在籃的邊上,一連吃了三個,她才走將過去。他拿第四個柿子要吃時候,她說你是賊呀,你偷吃我的柿子!

他抬起了頭。抬起頭的高二明嘴里還塞著半個柿子,用手將嘴擦了,柿子咽了,要說什么野話,卻微微一怔,說了句是你呀,洪玉娥,你在這兒賣柿子?

她有幾分驚喜,又有幾分泄氣,說高二明,幾年不見,你不是學校那個樣子哩。

他說,我在鎮(zhèn)上當搬運工人,渴得要命。

她說,我家不讓我賣,是我自己來的。

他說,啥年月了,掙一個是一個。

她說,吃吧,家里多哩,我家不缺錢花。

他說,你不用賣了,我替你挑到車站的貨場,幾十個搬運工人,每個人都能吃十個。

他替她挑著走了,這一角繁華就成了她人生的轉(zhuǎn)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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