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自譽有許多傳統(tǒng)美德,美至一種繁花似錦的田地。然繼承傳統(tǒng)的呼聲,卻在近年緊鑼密鼓地敲得愈發(fā)厲害,這似乎表明,傳統(tǒng)的花朵,遇到了深秋時節(jié),瑟瑟秋風,也是漫天而過,該謝的自然謝了,不該謝的,也不再花香逼人了。
孝,怕是最被人們認可的傳統(tǒng)美德。歷史留下的花朵,自然凋謝的自然謝了;人類催謝的,人為謝了;久開不敗且總有濃郁花香的也就是這朵孝花了。然時至今日,隨著二十四孝圖的失傳,表明了孝花飄零,香不如故,負義的春風,討好地吹著京劇這棵落葉之樹,而孝花在深秋中隨風起伏的花瓣,無論如何哀乞,也追不上春風的疾行。
孝之所以孝,是因為窮才孝,是因為血緣而孝。孝相隨人類群體形成而萌動,隨著孔子出世而盛開,二十四孝圖的產(chǎn)生,是孝花紅得漫山遍野。隔著一個世紀,你也能嗅到孝花撲鼻,噎人打嗝。除去二十四孝圖不說,就十幾年前,安徽淮河倒流,年年水災,和河南交界一帶,大批逃荒的人涌進豫境。我家鄉(xiāng)每年都接待這樣一批客人,有求必給,哪怕是一個窩頭。一九七五年春節(jié),因前夏大雨,小麥顆粒不收,村里家家過年不吃餃子。村里張姓一人,外出去洛陽打工,年三十趕回,居然從洛陽帶回二斤白面,回家一半給了分過的父母,一半給了妻的娘家,自己仍是吃玉米面過年。大年三十吃玉米黃面,但他夫妻的孝心可嘉。張父用那斤把白面包了一碗餃子,三十晚上吃了幾個,其余留下大年初一一早下鍋,以求新年吉利,下季糧豐??蓜倧腻伬飺瞥觯鋈话不盏奶踊娜诉M來,把碗伸到了灶房門口,張父忙接碗給他打撈了三個餃子,說你吃完出門,討飯的人多,我家只有這一碗水餃?;娜寺犃耍瘡埜腹蛳驴牧艘活^,說我不吃這水餃,我爹我娘還住在村頭打麥場上的場房屋里,我做兒的不孝,我不能養(yǎng)活雙老,讓他們跟我出來一道逃荒,一年來走東串西,過年了我得讓他們吃一口白面。
十幾年時間,那時候孝花開遍鄉(xiāng)村,兒女孝順,天經(jīng)地義。河南發(fā)生過兒子不孝,不養(yǎng)老人,全村人義憤起來,活活把兒子打死,又各家輪流養(yǎng)活那老人一月,直至老人享了天年的事。歲月并不很久,今天你到鄉(xiāng)村再也難尋這類事了。婆媳不和,十家八九;兒不養(yǎng)父,也有三四。鄭州郊區(qū)農(nóng)民,一九九五年三月發(fā)生連環(huán)訴訟案件,皆因孝與不孝。一個老婆八十三歲,狀告兒女三年不給她一文零用,致使她生病在床,無錢醫(yī)治,無人過問,差一點死了過去。兒女在法庭上辯護,說自己不孝是真,可我們自己有三男二女,都已成婚,五年來也沒給過我們分文,我們土里刨食,去哪弄錢再養(yǎng)老人。于是連環(huán)反應,把這三男二女帶上法庭,讓他們坐在被告席上,三男二女則異口同聲,說自己父母還不年老,有地可種,有糧可吃,還沒到必須由兒女養(yǎng)活時候,我們不養(yǎng)活犯了何法。一時間竟弄得法庭無言。這種不孝并不如何讓人驚訝,倒是此案上了法庭,在全村人中沒引起任何波瀾使人胸悶。有記者去村中走訪三人,有二人回答,說法庭連這事也管,你們真是清閑,想管了家家都有這類事情,管得完嗎?
世風日下,最不該下的是孝風。
父子關系淡化伊始,大約與近二十年西方文明的狂風登陸有關。美國的父財不留子,子大不養(yǎng)父被作為新型的父子關系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得到了廣為宣傳,忘了背景是美國是世界首富,老人無需兒女贍養(yǎng),兒女不需父財也照樣可衣食豐足。最先接受這種世風的是中國城市,父母你們都有工資,休息了有退休金,憑什么再讓我們兒女每月給家里交錢?父母說你們不交不是?不交了你們讓我們帶孩子,帶交上保姆費來。小兩口躺在床上一算,交保姆費也比真請保姆合算,畢竟他們老了,孤獨,喜歡孫兒孫女,交了錢也得有一半用在他自己的孫子孫女上。于是,都說社會進步了,忘記了孝花凋謝,只看見京劇的落葉。
苦了的是農(nóng)村。西方文明之風真正吹至田野,還隔著千山萬水,城市變味的春風倒清閑地刮來,由于距離,從風之形成,到吹至村口,過了夏天,連初秋都已在昨夜消失。風還在,時已遷,秋風過了田野。一代新人開始濫飲了城市的啤酒,狂唱了城市的歌聲,霹靂了城市的搖滾,二十四孝圖殘渣的舊畫墨跡,被啤酒沖淡了,被樂聲洗去了。
有一個父親,他兒子能掙能花,且有幾分孝順,每個月都給他幾十上百塊錢,可一連數(shù)天,他發(fā)現(xiàn)兒子跑十幾里路到鎮(zhèn)上的鄉(xiāng)村舞廳跳舞,回來時父親候在門口,說你去哪了?兒子說跳舞了。
父親說:“你過來?!?
兒子不動:“有啥事?”
父親說:“喝酒沒?”
兒子說:“喝了?!?
父親上前一耳光摑在兒子的臉上了。
兒子捂著臉,看看父親,走了。走了又回過頭來說:“從今天開始,你不是我父親,我不是你兒子,你再也甭想花我一分錢。”
孝花便開始凋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