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先回到宿舍,雙手抱了會蜂窩取暖爐的煙筒,給妻的信結(jié)了尾,交給通信員;到伙房看了飯菜,米飯又白又粘,香味撲鼻,菜都燒出了滋味,大盆小鍋擺著。祁交待炊事員,說給指導(dǎo)員家屬加兩個菜,然后出去了。祁忘了說燒辣湯。祁想著得去看看楊的妻。祁還沒見過楊的妻,她來了,自己是連長,是楊的伙計,戰(zhàn)友。祁一直為給楊失口說了那段順口溜后悔,想看看更是該的。祁去了,楊不在,祁嚇了一跳。祁沒想到,楊的妻端坐在床沿上,如水面坐的一朵蓮花,清秀得令人驚怕。祁想她準(zhǔn)定是南方人,北方?jīng)Q沒這么白凈,沒這么秀麗,你看那頭發(fā),散散披著,美得嚇?biāo)廊?。祁一直以為自己妻長得不錯,又白凈,又渾圓,在縣城為一為二的女子。祁為自妻的形象感到終身得意,如今見了楊的妻,他忽然覺得,不該急急讓通信員把信送走,心想妻不該得到那么好的信,似乎那信只有楊的妻才該得到。他在門口遲了一腳步子,笑了笑,說指導(dǎo)員不在?
楊的妻下床起身,紅臉說他出去了。
祁說我是四連連長,他的搭檔。
你坐,楊的妻喲了一聲,說他常在信上提到你。你坐呀!坐呀!
我們關(guān)系很好,祁不坐,立在門口說,他不在我就走了,你來了多住幾日。
楊妻說,我下午就走。
祁一怔,他讓你走的?
楊妻飄了一笑,說不是,我是出差路過。
祁說,住一日也行呀。
她說說死了今天趕回,在車上想他,下車來看看。
不知再該說些什么,祁想坐下說些挽留的話,如下這么大的雪,回單位就說沒趕上火車就行了。祁想說我們在部隊苦,這兒偏僻,你能住一夜楊也好受些??蓷畈辉冢钕胨L得這么秀麗,時間這么短,自己單獨同她相坐,占人家時間總歸不好。要她長得丑些,坐坐倒沒啥。祁從屋里出來了,皆因她長得太好。
祁出來時部隊都已收工。祁組織部隊吃飯,讓通信員把楊的飯端進楊的屋里,又讓通信員立在連部門口,交待說指導(dǎo)員和他妻子有些事情,你守著,不許任何人走進指導(dǎo)員屋里打攪。通信員就那么守著,沒讓任何人進屋。指導(dǎo)員和他妻也沒出來。飯過了,也沒出來送碗。通信員十七虛歲,后門兵,實際十六歲,他問連長,說我能進去取碗嗎?祁說不行,任何人不能進,你也是任何人。通信員就沒進屋,始終守著。連長祁吃飯時,心里總想楊和妻在屋里,窗銷拉死,門鎖著,通信員哨在門口。這想法在祁胸中春華秋實,騷得祁無法吃飯。飯菜很好,飯?zhí)媒缆暼绯薄K膫€菜是紅燒肉、海帶肉絲、酸辣白菜、蘿卜肉丁。祁吃在連部的飯桌,看大家都如餓牛入槽一樣,就把飯碗推下了。
連副苗說不吃了?
祁說飽了。
苗說你也累了一個上午呢。
祁說我剛才在炊事班吃了半碗紅燒肉。
苗說怪不得。
祁回了屋,取出妻的照片看,心里越發(fā)煩亂,憶起四個月前,妻來休假,剛休半月要走,說這地方又偏又臟,買包衛(wèi)生紙得跑二十里,出門風(fēng)沙淹死人。且說走果真走了,一個月假期,提前了十天,祁一怒之下,把妻的照片撕了兩半,扔在地上。撕了,扔了,祁又后悔,又撿起對好粘好,壓在玻璃板下,出來。
兵們個個抹著油嘴,從飯?zhí)米咄嗯拧?
雪依然在下,空氣抑人。
祁朝楊的宿舍瞄一眼,朝閱兵臺去了。
閱兵臺已被扒了三分有一,滿場凌亂都掩在雪下。白雪皚皚,蓋了整個世界。祁登上半個閱兵臺,眼望大雪鵝毛似的飄落,油然想起初提干時,老連長在軍人大會上宣讀了提干命令,下午司務(wù)長把干部軍裝送到床前,自己穿上四個兜的軍裝,激動得心跳咚咚,整夜輾轉(zhuǎn)不能入睡,來到這閱兵臺上。那時候,皓月當(dāng)空,萬籟俱靜。兵營如泊在黃河故道的一只空船。正值秋后季節(jié),營外的莊稼地在白日遭了深翻,那木犁還在田間立著,老牛在棚下吃草,把式在槽頭蹲著抽煙,蚊子嗡嗡地響叫。然這兵營的閱兵臺上,洗著月光,風(fēng)陣陣掃過,農(nóng)田的幽幽新香吹來,祁呼吸著清新的幽氣,聽著夜韻,看那各連的游動哨不睡的夜雁樣走動,高高地站直在閱兵臺上前望,空曠的閱兵場盡收眼下,更不禁心潮激蕩,想終于提干了,憑著自己三年士兵生涯的學(xué)識和本事,憑著全團的排長中,僅有幾位親歷過戰(zhàn)爭,而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自己又是最為年輕的,一定要大干一場,連長、營長地升上去,在四十歲之前,甚至剛有三十五歲,就成為一團之長。到了那時,這個兵營就是團長的,團長就是這只泊船的船長,想將船駕往哪里,就駕往哪里。一年一度的八一閱兵,自己立在閱兵臺前沿最中央,架起右胳膊,作長時間致禮。全團官兵,組成塊塊方隊,肩槍整步,陣陣排排,從自己目下跨過,腳步聲齊齊如倒伐樹林,口令聲震顫云霄。一個團的人馬,在那一刻的每個眼神,每個動作,都是為了讓我檢閱,都是為了讓我道句好評。想一想,那個時刻,是何等燦爛,何等輝煌,是人生中,那么壯觀的一頁。妻子為自己榮升團長而不知如何是好;孩子上學(xué),興許可以用小車接送;父母為兒子是一位團長,到鎮(zhèn)上趕集時,鎮(zhèn)長一定要拉到家中吃飯,到了縣城,縣長也要問一聲,家里有什么困難……
那一夜,祁立在閱兵臺上,整整站下四個小時,絲毫不覺腿酸,直到月落星盡,操場沉入暗色,閱兵臺黑迷迷一片,潮露也悄然上身,他才款步回到四連?;叵肽莻€時候,祁心中涌起淡淡酸楚。幾年時間,部隊大整編,鎮(zhèn)上的師部成了團部,這兵營的團部,成了營部,閱兵臺終于無人問津,聊閑地擱著,閱兵壁權(quán)做了幾年電影的幕布,如今也被扒殘,明日就可扒盡。這兒什么也不再有,只有干干凈凈一場大雪鋪蓋。祁想人世滄桑,這閱兵臺也人世滄桑。自己年屆三十,作連長的第一件事,料不到竟是來扒閱兵臺,且還是前跑后跑,一再一再地要求來扒這閱兵臺,怎么竟就這樣做了呢?怎么竟就這樣了呢?
大雪依然飄飄。終因祁是一連之長,他站在這封雪的閱兵臺上,便召喚來了四連各排的兵,罷了飯,不作歇息,都跟著來干起活來。
楊沒來。祁想他在屋里和妻做了那事嗎?
苗帶著一排,爬上了閱兵壁。二、三、四排,也都操了工具。上午那叮咚響雜的聲音,重又在雪天彌漫。閱兵壁矮了,祁也爬上,苗說你下吧連長,危險。祁說有啥危險,一九八三年在中越邊境,我們潛在四十米高的峭壁上爬了三天三夜。苗便無可再言,獨自干起來,將兵們砸掀的磚塊,一一朝下扔去。閱兵壁上,以班為單位,分左、中、右三段,各班進度不一。無疑最累最險的活兒,是不斷地掄錘。苗不搶了,然上午掄的幾個兵,下午依然地掄。祁對幾個班長說,換著輪。班長們都說,不讓換的,他們都還不是黨員。祁想起那個入黨指標(biāo),心里浸出一股怪味。他在閱兵壁上歇了一陣,干了一陣,下來時,已是下午三點余時。